胡天胡地地玩了一個多時辰,吳瑜實在氣悶不過,提出想到甲板吹吹風。正好林懷良和吳珍也玩得有些疲乏了,於是三人便到前船樓頂上的一座亭子上坐下。
“林兄,這真的是按照前盛朝出南洋西洋的寶船打造的?”
“正是。這船是家父花重金從內府承運庫裡找出的圖紙,再在江寧龍潭船廠不惜工本打造出來的。下半截都是一模一樣的,但上半截,雕樓以及裡面的布局裝飾,都請蘇南府的營造名匠重新設計過。”
“本府財力有限,只能勉強打造出這麽三艘來。一艘自家用,一艘招待貴客用,就是我們坐的這艘,還有一艘專門借給親朋好友們用。”
吳珍沒口子地讚道,“林府義薄雲天,好客尊友,大江南北,是有了名。”
林懷良淡淡一笑,突然轉口問道:“珍二爺,聽說貴府跟新上任的巡漕禦史岑國璋關系匪淺?”
聽到他直呼岑國璋的名字,吳珍眉頭微微一動,不動聲色地答道:“鄙府跟岑益之算得上有交情。當年他與鄙府姑父陳老爺有舊,又得陳姑爺托付,將舍下表妹護送進京。而後岑益之在國子監讀書,家眷與鄙府的姐兒們往來密切,結下金蘭之情。”
“原來如此!”林懷良哈哈一笑,“昌國府是朝中鼎甲門第,朝野無不傾慕,果真是結交廣泛。冒昧地問一句,這岑...大人,好打交道嗎?”
看到吳珍一臉不解,林懷良笑了笑,解釋了幾句。
“珍二爺,瑜三爺,你們可知岑大人現在的官銜是什麽嗎?”
“江淮按察使,反正是升官了。”吳珍答道。
“我的珍二爺哦,你的心可真大。親戚好友升官了,都不細細問一下?”
“我們家親戚好友多,見天就升官,那裡問得過來啊。”
吳珍的話讓林懷良心頭一滯。這個一副好皮囊,看上去好色貪歡的家夥,有些門道啊。
林懷良不動聲色,繼續說道。
“岑大人現在的官職差事是‘賞護軍勳位,授左僉都禦史兼巡漕禦史,理漕參政兼整飭漕運兵備,江淮按察使兼理應天、江淮、嶺東捕盜事務’。”
“嗯,林兄,我聽得明白,岑益之現在是江淮的臬台,管著應天府、江淮和嶺東的捕盜剿匪,還是漕運衙門的二把手。可是好像沒兼著鹽務方面的差事啊,管不到你們鹽商這塊啊。”
林懷良心裡冷笑,確定吳珍這是在裝傻。
天下只要做過鹽生意的人都知道,鹽政漕運是一體的。鹽商想賺大錢,正當賣鹽是遠遠不夠的。販賣私鹽才是來大錢的門路。可是鹽商想販賣私鹽,必須依賴漕運。
收買漕運衙門,再以漕船裝載,或者自家船運輸,插上漕運衙門的旗號,轉運大江南北。北至京師直隸,南至余杭溫台,西至江夏湖廣,快捷便利,還不用繳稅。
沒有漕運衙門的配合,鹽商就算有如山的淮鹽,也變不成白花花的銀子。
現在漕運衙門換了新老大,鹽商們肯定是密切關注。
“珍二爺,你知道岑大人老師昱明公的新官職和差事是什麽嗎?”
“還請林兄賜教。”
“賞加少師階,授兵部尚書、左都禦史銜,總管漕運兼提督軍務,巡撫江淮、嶺東、應天等處,兼理糧餉、鹽務、河工。”
吳珍心頭一凜。他雖然對朝政了解得不多,但從昱明公師徒倆這一長串的官職差事聽得出來,江淮將會面臨著一場暴風驟雨。此時的他,也理解身處暴風驟雨核心位置的林家,為什麽如此著急?
昱明公加岑益之,這對師徒已經是大順朝最威名顯赫的搭檔。
從豫章的樂王之亂,到黔中的思播土司之禍,還有湖廣的丈量土地、官紳一體納賦稅、改土歸流,都給你整得明明白白。昱明公是神龕上的關公像,專門震懾各路妖魔鬼怪;岑益之就是手拿斬妖劍的鍾馗,什麽魑魅魍魎,都叫你魂形俱滅。
這回他們來了江淮,這地面上的各路妖魔鬼怪,能不心驚嗎?
覺得自己吃定了林懷良的吳珍,微微眯著他那對桃花眼,臉上似笑非笑地說道:“林兄,你莫非是想跟岑益之攀個交情,好在昱明公那裡討份臉面?”
“哪裡哪裡!昱明公乃天下大儒,現在又是朝廷股肱重臣,我們林家區區一介商賈,那裡夠得著啊。所以家父隻想著安守本分,辦完朝廷交待的差事,賺些糊口的銀子就好了。”
吳珍嘻嘻一笑,“林兄謙虛了。林家是淮左鹽商之首,你們家賣出的鹽,佔天下鹽綱的兩成。哪天林世伯偷下懶,想享下清福,懈怠了幾天,我們在京師可就缺鹽吃了。”
林懷良聽到吳珍在那裡跟他扯閑篇,彈棉花,知道這位在外歷練多年,不是吳瑜那種不知天高地厚,海深湖淺的人。
眼珠子一轉,乾脆直奔主題。
“聽說岑大人正在赴任淮安的路上,這幾日就會到江都來。珍二爺和瑜三爺何不多留幾天,等一等岑大人。聽說兩位與岑大人也是有兩年沒見面。舊友故交,相逢於這江湖之上,何等愜意的事。”
吳珍那裡肯輕易如林懷良的願,推脫道:“我們兄弟二人,是奉了府上老太太和老爺托付,前去溧陽祠堂祖墓,拜祭高祖。必須要在高祖誕辰前趕到,時間緊迫,實在不敢耽誤。”
“兄弟我聽說貴高祖的誕辰是下月初七?還有近一個月,來得及。”
“祭祖大事,萬萬馬虎不得。千頭萬緒,都需要我們兄弟兩去操辦。所以我們早早地就從京師裡動身,緊趕慢趕,就是怕誤了事。”
林懷良臉上閃過一絲不快,但很快消失在高深莫測的微笑中。
“珍二爺,還真耽誤不了。過幾天,等與岑大人會過面,我用快船送兩位去溧陽。前些日子,聽說貴府上外管事趙棟梁,拿著公爺的八行書,想討幾份下半年的鹽引?”
“林兄有所不知。我們昌國府,現在就只剩下那副牌子了。這麽多人吃喝拉撒,哪一樣缺得了銀子。所以想著在林兄這裡討幾份鹽引,貼補些家用。”
林懷良揮揮手道:“都是那些養懶了的下人們,捏著公爺的八行書,拖遝了幾天也沒有呈上來。我們跟昌國府是什麽交情?五千引。我做主了,待會回去,我就叫人把鹽引簽發給珍二爺。”
吳珍大喜過望。
本朝鹽政,一引就是一包足有兩百斤的鹽。出鹽場的成本外加鹽稅是四兩銀子左右。要是能賣到湖廣去,刨去轉運成本,五千引能賺一萬兩銀子。嫌麻煩,在江都直接出手,左手接進來右手遞出去,能賺五千兩銀子。
真是個送財童子,隨意一送就是上萬兩銀子。不過吳珍知道,這五千鹽引,對於林家來說,真是九牛一毛。
本朝鹽政,總數分五十綱,合一千萬鹽引。淮鹽佔一半,總數是二十五綱,五百萬鹽引。林家明裡暗裡掌控著三百萬鹽引。所以五千引,算什麽?
“謝過林兄了。那我跟老三就叨擾林兄幾天了。說實話,好久沒見益之兄弟,著實有些想他了。”
吳珍懶得去想到時候能不能約到岑國璋,先把這五千鹽引吃到手再說。
到時候約不到人,他林家還敢找昌國府把這五千鹽引要回去不成?明年?呵呵,大家熬到那個時候再說吧。
看到兩人談得七七八八了,在旁邊早就不耐煩的吳瑜開口問道。
“看史書說,這寶船當年縱橫七海,天下無敵,今日一見,果真如此。”
“瑜三爺說的極對,”林懷良眼珠子一轉,剛才被吳珍戲耍的鬱悶在心裡翻騰,決定要給吳氏兄弟一個好看,讓他們看看林家的威風,一泄鬱恨。
“今日就讓兩位見見這寶船縱橫江海的威風。鍾管事!”
“小的在!”
“看到那艘船沒有?”林懷良指著遠處一艘烏蓬船說道。
那艘船應該是散戶漕船,就是百姓自己出錢置辦的,受雇於某家商號,轉運小數量貨物的普通小船。一般是或父子兄弟或夫妻子女,一家老小上船操持,靠它養活一家子。
“小的看到了。”
“叫舵手對著它衝過去,爺今天要讓貴客開開眼。”
鍾管事嘴巴張了張,最後低頭應道:“遵命!”
那艘烏蓬船應該是夫妻子女在操持著。當家的一邊掌著舵,一邊指揮著兩三個年輕小夥,可能是他的兒子、侄子或女婿,操弄著帆繩,借著風在運河上穩穩地向南行使著。
船頭有兩個婦人,一個年紀大些,應該是媽媽,一個只不過二十歲,不知是女兒還是兒媳。兩人忙碌著,在嫋嫋煙火中為一家人準備中飯。
還有兩個童子,女童七八歲,男童四五歲,在甲板上追追打打,吵吵鬧鬧。
當家的最先發現不對,他看到寶船徑直撞了過來,連忙轉舵向左,那寶船也跟著向左,擺明了就是要撞翻他們。
背對著寶船的兩位婦人在家人惶恐的提醒中,站起身來,一轉頭看到黑壓壓的大船像大山一樣碾壓過來。
在一片驚恐聲中,那艘烏蓬船就像是被車輪碾過的核桃殼,四分五裂。
寶船緩緩駛過,運河水面上除了漂浮的木板碎片之外,沒有看到活口。林懷良滿懷悲憫地說道:“多給些銀子,我們林家可是積德大善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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