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岑國璋更加跳躍和渴望的眼神,王雲擺擺手道:“我言至於此,不要再多問。”
岑國璋一下子泄了氣,最討厭你這樣的人,說話隻說半截。
他的神情,王雲看在眼裡,嘴角飛過一縷笑容,故意裝作不經意地問道。
“益之啊,梁定烈和劉載義,你怎麽處置?”
轉移話題,他也會。
“梁定烈梁將軍啊,”說到這個名字,岑國璋長歎了一口氣。
他把梁定烈與樂王的恩怨說了一遍,歎息道:“或許一切都是命數。昌都山下,龍驤右營和虎賁前營六千英魂,已經讓樂王埋下了今日的敗亡。施千乘、梁定烈,為了給同袍報仇,無不是隱忍了十幾二十年。今日終於能讓眾多英魂瞑目了。”
“天作孽,猶可活,自作孽,不可活啊!樂王此賊,有今天下場,都是自找的!”王雲毫不客氣地評斷道。
“梁將軍心存死志,只等著樂王被當眾斬首,他夙願一了,就會自殺。他在世上沒有親人,孤身一人,了無牽掛。他也說了,只有他死了,皇上才能出了那口氣,鎮蠻營三千將士,還有劉載義,才有活路。”
“此人可惜了。”聽到這裡,王雲也忍不住長歎了一聲。
是啊,梁定烈受命重任組建鎮蠻營,有一半任務其實是監視樂王。卻不想轉身就投靠了樂王從逆,皇上能不氣嗎?
“那劉載義呢?”
“他是我那便宜大哥劉存正的私生子。”
“也是私生子?”王雲低語了一句。
“老師,你說什麽?”
“沒什麽,你繼續。”
“老師,這劉載義是劉存正跟某位女部屬的私生子。樂王眼見著要謀逆,身為內班司豫章所都虞候的劉存正知道躲不過去,要與洪州城共存亡,就提前把劉載義送到梁定烈那裡。”
“他跟梁定烈?”
“好像是劉存正知道梁定烈的底細。”
“原來如此。”
“現在梁將軍又想把劉載義托付給我,說是我結義大哥的獨生子,也是我的侄子,怎麽說也該照拂一番。我應了下來,安排他去跟著景從雲景將軍。”
“嗯,這樣也好。景從雲、姚錦堂,這兩位在江州、富口打得不錯,是可用之才,辰州那邊用得著他們。我已經上疏,把他倆,還有羅人傑、王審綦一並調過去。”
這幾位屬於武官軍將,岑國璋官位還小了些,想跨省調用,能力不夠。但是王雲就不同,他還掛著兵部左侍郎的銜。
“老師,學生在守江州城時,與勳陽鎮援軍的衝突,您應該聽說了吧。”
“聽說了。我知道你的意思。本朝的兵,精銳全在邊軍和禁軍,腹地的兵,原本各軍鎮最精銳,當為中流砥柱。卻不想百余年荒廢下來,連守備營和鄉兵都不如了。”
說到這裡,王雲越發地氣惱。
“平定思播土司叛亂,還準備以保靖鎮兵馬為主力。所以我早早發谘文,調了一隊最精銳的保靖鎮兵到潭州,讓我校閱一番,好做為衛隊直入豫章吉春。結果...最後我隻好調用侖樵和黃子明一起招募的楚勇。”
“老師,學生在江州城打過一仗,感覺這衛鎮的兵不如守備營,守備營的兵不如鄉兵。當然了,這鄉兵是我們編練過的。沒有編練的,也跟爛泥一樣。只是學生感覺,這軍中積弊,衛鎮最重,守備營稍次,鄉兵反倒最輕。”
王雲一下子聽出岑國璋話裡的意思。
“益之,你是說要重新編練精兵,積弊難返的衛鎮和守備營兵不能用?”
“老師,我在江州城,三分之一精力在防務,
三分之一精力在肅奸,還有三分之一的精力在編練整飭包括江州本府在內的守備營。緊要關頭,守備營的兵我可不敢用,隻敢用編練的鄉兵和水師營。”“你的戰報我看過,審綦帶著藏在匡山上,神出鬼沒襲擊叛軍的兵,就是你們練出的鄉兵。要是衛鎮和守備營的兵,早就跑乾淨了。”
王雲思量了一會,鄭重地說道:“重新編練新兵,牽涉過多。糧餉、編制、戰後安置等等,一堆的問題,內閣和五府不會輕易開這個口子。”
“我的老師,現在顧不得那麽多了。不編練新兵,平叛思播土司就是件撞大運的事,說不好老師的一世英名都得搭在裡面。運氣再差點,老師,我們師徒幾位的性命說不定都得搭裡面。所以老師,必須得編練新兵!”
“這個道理我懂。只是怎麽開這個口!”王雲沉吟道。
本朝是沒有這個先例的,就算三千楚勇,也是做為洪州、江州守備營補充兵員的名義招募的。而且平定思播土司叛亂,需要編練的兵丁,少說也要一兩萬,與祖製舊規不符啊。
想了一會,王雲緩緩地說起一段歷史。
“思播土司從國朝初年就開始不安分。穆廟皇帝時,嗯,應該是永昌五年。內閣在矩州府置黔中按院、學院和都司三衙門,想從司法、學政和兵備開始,為改流歸土做準備。結果黔中思、播、順、水、普、寧六州二十九位土司,反了二十三位,在播州大土司楊昂思的帶領下造反。”
“十萬叛軍圍了矩州城兩年零五個月,七萬軍民,等到解圍時,剩下不過三千余。慘啊,慘啊。”
“老師,我知道,那次叛亂史稱楊昂思之亂,蔓延三年多,除了黔中,還糜爛了荊楚、巴蜀和桂南等地。老師,平息那次叛亂,朝廷花了多少銀子?”
“兩百萬兩。”
“老師,你信嗎?那回豫東魯西的民亂,只是調集了河陰、嶺東兩省兵,前後不過八個月,就花了兩百萬兩銀子。楊昂思之亂,朝廷調了西川、荊楚、江漢、豫章、江淮、嶺南和關陝七省的營兵,以及九衛鎮兵,前後三年多,只花了兩百萬兩銀子?”
“覃開陽有回閑聊跟我聊起過這件事。說楊昂思之亂戶部只有兩百萬兩銀子的帳,其余的以抵衝銷帳散於各省藩司,實際上花了八百多萬兩銀子。太祖太宗皇帝以來,諸位先皇積蓄下來的豐裕國庫,被一掃而空。”
說到這裡,岑國璋壓低了聲音,“老師,現在國庫裡有八百萬兩銀子嗎?就算有,當今皇上舍得這麽花嗎?”
王雲看了一眼自己的弟子,這個小機靈鬼,一眼就看準了正弘帝的命脈。這位天子,最看重的就是國庫盈余和收支平衡。
正弘帝當皇子時,奉旨踏踏實實辦過幾回差事,知道天底下做事情,離開誰都行,唯獨離不開銀子。
所以他想一掃積弊,大展宏圖,國庫裡必須有厚實的家底。
只要抓住這點,可以少花錢事辦好,內閣和五府再不情願,正弘帝也會力挺。什麽祖製陳規,在省錢這個大前提下,都是個屁!
兩人走得是下山的路。王雲一路上一邊看著風景,一邊思考著上疏練兵的後果。
從陳朝開始,文武分開,武將練兵打仗,文官運籌帷幄,互不干涉。到了前盛朝,就算文重武輕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文官也不親自去碰練兵打仗的事情,更喜歡動腦子和動嘴,把武將當狗使喚。
王雲知道,只要把暫棄鎮兵和守備兵,編練新兵的好處列出來,皇上十有八九是會同意的。只是飽讀史書,看透世事的他,隱隱察覺到,這份上疏遞上去,可能會打開一個盒子,放出誰也不知道的東西來。
很快,王雲和岑國璋來到了山腳下,王審綦過來稟告道:“昱明公,大人,德化縣吳知縣在前面等候,說是接兩位去江州城。吳知縣還說,黃府尹去了安德縣安撫死難者家屬,發放撫恤,聞知昱明公和大人來了匡山,正火速趕回來。”
“這個吳時斐,確實有心了。”王雲遊宦多年,對官場上迎來送往的事見得多了。但是像吳雪村這樣心思精巧的人,還真是少見。
知道自己師徒二人上匡山,雖說只是遊玩,肯定會談些機密的事情,所以就老老實實在山下等著,還特意安排了一桌席面送上去。這些都不算,還早早地給去了安德縣的黃知府報了信,省得被上司懷疑想吃獨食。
如此心思剔透,八面玲瓏,確實少見。
王雲轉過頭來,對岑國璋說道:“益之,你對編練鄉兵新勇之事有何想法, 擬個條陳給我。我好好斟酌一番,再上疏朝廷。”
聽了老師這話,岑國璋知道,他十有八九是同意了,連忙應道。
“好的老師,我回去就寫條陳。”
王雲昂首闊步地向前走著,不一會,只見吳雪村帶著幾位屬下,其中一位正是縣丞趙應星,在山路口等著。
見到王雲兩人走過來,連忙恭敬行禮道:“德化縣吳雪村率縣丞、主簿、典史等人,恭迎撫台王公,恭迎岑大人。”
“都免禮。我只是想彌補數年前的遺憾,所以拉著益之到這匡山逛一逛。想不到驚動了貴縣,實在罪過。”
王雲和氣地說道。
“老師,這也正好,我還想著請老師到江州城家裡坐坐,正好與吳縣一起結個伴。”岑國璋在旁邊笑著說道。
“那真是我等的榮幸!”吳雪村微彎著腰,在旁邊笑吟吟地說道,他看向王雲和岑國璋的臉,都笑開了花。
目光在意氣風發的岑國璋臉上一停,吳雪村笑容不變,心裡卻是無比地羨慕。人家這升官速度。
去年結伴進京後,還是同樣的七品官。等人家在國子監進修半年,撈個個賢良博學俊士功名後,比自己高一階,成了上司。
現在共事不過幾個月,人家又是一個竄天猴,成了四品官。自己雖然也分潤了不少軍功,可時往死裡升,也不過六品官。
唉,自己騎著汗血寶馬都追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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