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麽?”汪置不敢相信地喃喃問道。
“覃開陽擔心昱明公再立大功,可能會順勢成為首輔。成為首輔,是覃開陽一直夢寐以求的。而他那點理財度支本事,在王門一脈裡真不算什麽。所以他拚命地反對這個建議。”
“李浩、王典林為首的清流詞臣們,原本就見不得王門一脈再立新功,才行阻攔。後來在某些有心人指點下,他們意識到可以另外籌備人手和兵馬,推舉一位皇子去東南平叛。那時他們就可以上下其手,盡收功績,搬回名望。於是他們不僅拚命反對那個建言,還與人連手推動萬遵祥練兵等一系列部署。”
“安國公等武勳世家,也是嫉妒王門一脈的赫赫軍功。在那些有心人的挑撥下,決定派出最能乾的萬遵祥來搬回一局。”
“幾經波折,終於錯失良機,變成了今日這局面。真是讓人唏噓啊。《江南春圖》,呵呵,江南如春!真是可惜了這千裡錦繡江山啊。”
汪置看著任世恩的背影,聽著略有波瀾的說話,看著互相緊握到發白的手,知道這是他極其憤怒的表現。就像海面看上去風平浪靜,實際上底下已經暗潮洶湧到了極點。
“耶耶,皇上好生糊塗啊。”
任世恩長歎一口氣,終於轉過身來。
“人,總是有些私心的。皇爺心太大了,他想做中興明君,想做得比先帝,穆廟文廟皇帝還要出色,甚至想媲美太祖太宗。”
汪置靜靜地聽著。
“東南勳貴世家,百年來盤踞朝野,攪動政局。每一次奪嫡,都能看到他們的身影。他們以富庶的江浙為根基,暗中與皇上和內閣爭權分利。可以說,他們是國朝立國以來最大的毒瘤。”
任世恩在花廳裡緩緩地走著,似乎這樣,才能把心中的積鬱散發出去。
“這顆毒瘤是太祖和太宗皇帝親自種下,想鏟除時又有心無力,投鼠忌器,最後不了了之。皇爺想借著旦賊的手,徹底摧毀勳貴世家們在東南的根基。一旦功成,皇爺將彪炳青史。芷兒,你說這是多大的誘惑啊。”
“所以皇上他經不過這個誘惑,接受了現在這個方案建議?”汪置情緒低落地說道。
她才猛然間發現,一切的根源都在正弘帝,她的親生父親身上。雖然她心裡對這個父親有一定的恨意,恨他不照顧好自己的母親,讓自己從小沒有了娘。
但是在心底深處,汪置還是很愛她的父親。
跟所有的女兒一樣,汪置也希望自己的父親英明神武,是天地間正義的化身,懲惡揚善,是萬民敬仰的大英雄。
現在,父親在汪置心裡的高大形象,驟然破滅!
以前他好色奢靡,大興土木,偏袒護短,在汪置看來都只是小毛病,還沒有影響到他光輝偉岸的形象。
可是就在剛剛,她知道了這個被大家刻意隱瞞的事實:為了一私之念,棄數百萬百姓的苦難不顧。
這個事實,就像一道天雷,把汪置心中的那座寶塔,劈得搖搖欲墜,幾近崩潰。十幾年的親情,是這座寶塔最後的粘黏劑,維持著它勉強不倒。
汪置驟然站起身來,說出自己的決定。
“耶耶,我要向皇上進言,極力推薦五皇兄為討逆平叛的主帥。”
任世恩看著她,眼裡滿是慈祥和愛護,“芷兒,你想破壞那些清流詞臣們的計劃?”
“是的,我不會讓這些混帳王八蛋得逞的。覃北鬥、安國公,雖然也是出於私欲,但他們做事有章法,不致於讓事情崩壞。”
“而那些讀書把腦子讀壞的家夥,成事不足敗事有余。他們才乾淺薄卻自視甚高,實務不通卻事事插手。狹隘偏激卻又剛愎自用。稍微遇到挫折,就容易走極端,不是全盤放棄,就是悉數賭上。如此行事,能不壞大事嗎?”
任世恩滿臉不可思議,詫異地問道:“芷兒,真是想不到啊,你讓我刮目相看。那些迂腐儒生骨子裡的毛病,都被你點透了。”
汪置臉頰微微一紅,“這是那人跟我說的。當時他大罵那些清流詞臣時,我聽了幾句,覺得很在理,就記在心上了。”
任世恩哈哈一笑,他當然知道汪置所說的那人就是岑國璋,只是沒有點破汪置的女兒心思。
“芷兒,你想推薦廣順王為主帥,難啊。他跟安國公、昌國公等人走近後,就注定跟東南平叛主帥無緣了。”
“耶耶,為什麽?”
“皇爺在東南大動乾戈的目的之一是什麽?”
“清理勳貴世家在東南的根基。”汪置想起剛才任世恩跟她說的那些話,“耶耶,安國公、昌國公等人跟東南勳貴世家根本不是一路人。”
“話是這麽說,可八公十二侯從開國初期就連枝同氣,互相通婚,關系錯綜複雜。雖然現在已經分開了,可打斷骨頭還連著根,誰知道他們私底下還有什麽關聯?皇爺不敢冒這個險。”
“而且目前東南平叛主力,勇衛左右軍,從主將萬遵祥以下主要將領們,不是武勳世家出身,就是他們的門生故舊。與他們交好的廣順王做了主帥,一旦挾東南大勝余威整軍北上...”
說到這裡,任世恩不做聲了,汪置聽到關鍵處卻沒有下文,不由急了。
“耶耶,北上幹什麽?”
“恭請皇爺遜位為太上皇,禪位於廣順王。”
任世恩輕輕地一句話,在汪置聽來卻像是一串的焦雷,在耳邊炸響。
此時的汪置終於明白,天家的事,說來說去,繞來繞去,最後都要聚焦到那張龍椅上。
這不行,那也不行,汪置有些絕望了。但是她不是輕易氣餒的人,坐在椅子上默想了好一會,突然想到了一個人。
汪置把此人名字跟任世恩一說,讓他沉吟了好一會,最後緩緩點頭道:“此人可以試一試。”
第二天早上的朝會,主要議題是給遇害的江南布政使陳如海追榮。
內閣閣老們,以覃北鬥為首;其余大臣們,以李浩為首,都有些心不在焉。他們踴躍地發言,極力追思著陳如海的學問人品和功績,褒獎的話不要錢地一籮筐一籮筐地往外道。
他們如此熱切,不是對陳如海的感情有多深。真正與陳如海感情深的,在陝甘,在兩廣,在江淮,在江南。只有極少數幾位今天站在朝堂上。
閣老和大臣們這般態度,是想完美又迅速地把表彰追贈程序走完,好快一點進入到大家更關注的下一個環節。
“道德博聞曰文,慈惠愛明曰文;安樂撫民曰康。臣懇請皇上,賜如海諡號文康。他當得此諡。”
李浩搖頭晃腦地說道。
“臣等附議!”覃北鬥等人連忙附和道,先把最麻煩最能扯皮的諡號定下來。
正弘帝點點頭,“準!”
“皇上,內閣票擬,追贈陳如海太子太傅、禮部尚書。”洪中貫不緩不急地啟稟道。
今天朝會上,這位首輔似乎成了最神定氣閑的人。
“嗯,薄了,難以酬陳卿大功,”正弘帝有些黯然地說道,似乎想起了陳如海的往日功勞,最後緩緩說道,“追封新陽候,追贈特進榮祿大夫、太傅、吏部尚書。”
“皇上高德天恩,厚恤忠臣,海內莫不感念仁德!定能以仁君之名流芳青史。”
群臣們齊聲高喊道,表示絕無異議。就連平日裡最愛抬扛找茬的那幾位清流禦史,也跟著大家一起出聲,神情肅穆,表示心服口服。
這件大事定下來後,群臣們迫不及待地進入到下一步。
安國公指出陳如海被奸人所害,肯定是亂賊伺機謀逆。雖然軍報還未傳到,但是為了以防萬一,他建議派遣一位皇子親王,南下坐鎮。然後直接把舉薦人選也說了出來。
“臣等舉薦廣順王...”
安國公話剛落音,李浩連忙跳了出來,表示同意安國公的前半截,東南局勢確實有不穩之勢。但是他覺得廣順王南下坐鎮不合適,舉薦了更合適的廣安王。
覃次輔支持廣順王,但支持廣安王的有陳閣老和汪閣老。尤其汪閣老是兵部部堂,在兵事上的話語權很重。加上洪首輔暫時保持沉默,所以兩邊的實力勢均力敵。
於是朝堂上分成兩派,大家夥爭得面紅耳赤。
支持廣安王的多是清流詞臣,以嘴炮著稱,講起道理一套套的。
在他們嘴裡,敏感暴躁,喜怒無常的廣安王成了文武雙全,仁德無雙,勇於任事,堅毅果敢。仿佛他不南下坐鎮,那些亂賊可能第二天就能打到江寧去。
安國公這邊嗓門大,而且他們熟悉軍務,一口一個專業術語,說來說去就一個意思。打仗這種事不適合廣安王,他還是跟著名士大儒們多讀讀書,沒事參加詩會詞社。坐鎮江寧,還是讓更合適的廣順王去。
“皇上,臣舉薦一人。”詹事府詹事胡之榮啟稟道。
“講。”
“臣舉薦翰林院學士、鴻臚寺卿、京營觀軍容使展駙馬!”
還沒大家反應過, 吏部左侍郎李養貴馬上附和道:“臣附議!”
朝堂一片啞然。
大家都知道,胡之榮原本是前次輔尚一闐。尚次輔致仕後,他迷茫彷徨過一陣子,後來不知走通了誰的門路,一下子從太仆寺這個耗子都懶得去光顧的衙門,挪到詹事府。
雖然這也是個清水衙門,卻是進入翰林院,成為儲相的極佳跳板。
而李養貴則是洪中貫的門生。
兩人發言,不由得眾人聯想翩翩。
站在角落裡靜看雲起雲落的展延壽,卻差點罵出聲來。入你個仙人啊,這是有人想害老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