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勤政殿裡,寂靜得就像空無一人。
正弘帝坐在台陛上的龍椅裡,臉色灰白,眼睛透著一種氣急敗壞的怨恨和狠毒。站在他身後的,左邊是任世恩。他似乎更蒼老了些,眯著眼睛,像是已經沉睡過去。
右邊是黃敬,低著頭,耷拉著眉毛,但是耳朵和眼睛密切關注著正弘帝的一言一行。
在殿中,左邊站著內閣一行人。首輔兼吏部尚書洪中貫,次輔兼戶部尚書覃北鬥,閣老兼兵部尚書汪中島、閣老兼禮部尚書陳可法。
他們穿著蟒袍或深紅官服,頭戴貂蟬冠或者烏紗帽。一個個陰沉著臉,眼觀鼻鼻觀心,默然無語,仿佛皇陵直道邊上的石像。
右邊站在司禮監五位秉筆太監。為首的是周吉祥。
他眉毛在不停地跳動著,顯示著如三味真火焚燒的內心。
東南的敗報,流水介地傳到京城裡來。諸多能臣名將,或死或逃。偏偏這些失職喪地的文臣武將裡,有不少是周吉祥保薦的。
周公公在京城裡一向是名聲極好。拿錢辦事,童叟無欺。
無數想擠進宣撫司和右都督府裡,在將來的東南大捷裡沾一份軍功的人,紛紛找上周公公。
只要錢到位,周公公都會把事情安排得妥妥當當,還有售後服務。比如推薦進了宣撫司和右都督府,沒有被分到一份好差事,周公公還會繼續跟蹤服務,跟宣撫司和右都督府的實權人物打招呼,務必要安排妥當了。
一時間,京城裡對周公公的優質服務都是讚不絕口。紛紛說道,要是朝中大臣們都有這個服務意識和態度,何愁四海不宴清,天下不太平?
偏偏這些現在都成了炸雷。一旦被誰引出來,絕對能把周吉祥當場炸得粉身碎骨。
周吉祥往常一直掛在臉上的笑容,這時已經收起來,藏在宮外私宅的內院深處。值此國事艱難之際,笑是不合適的,很容易讓心煩意亂的皇爺把無名之火撒在自己的頭上。
他微微低著頭,不讓皇爺看到,然後眼珠子在眼眶裡一轉,已經把對面四位閣老,連同皇爺身後那兩位哼哈二將的神情都看得一清二楚。周吉祥知道,今天這殿上,可能會有一位把懸在自己腦門頂上的炸雷給點著了。
只是他還吃不準,會是誰?
是以前一直合作愉快,前幾個月才在東南宣撫使這件事上黑了臉的覃北鬥?
真要是這樣,那這位覃次輔的氣量就太小了。
都是生意,無非是誰給的錢多錢少。論起來,你覃開陽好歹背靠著晉商,富得流油,居然比一群清流詞臣掏錢掏得都少,能怨我嗎?
真怨不得!
後來我不是還幫你把令公子覃徽鳳,從工部侍郎位置上挪到金陵留後去了嗎?雖然現在這個位置成了高危官職,可是當時誰能想到呢?大家不都是被東南大捷的軍功給迷糊眼了嗎?
當時那邊可是足足給了六萬兩銀子,要把王典林拱上去。我還不是咬著牙,寧可不做這筆生意。不都是因為念及大家以前合作得挺愉快的。
我真得是仁至義盡了。
你要是因為你兒子可能回不來了,敢點我的炮,那就不要怪老子翻臉,大家一塊死。
或者是陳可法和汪中島?當初爭宣撫使,他倆不知為何,跟李浩等人合流,鼎力支持廣安王。現在全坐了蠟。
尤其是汪中島。他是兵部尚書,現在東南打成這個鳥樣,內閣追責,他首當其衝。
會不會為了保住他倆的性命和前程,把老子推出來當靶子,吸引皇爺的怒火?
那可不行。一人做事一人當,你們當初把廣安王吹到天上去了,好像他不去江寧,浙江的亂事就平定不下來。
現在好了,砸了鍋。這口破鍋得你們自己背,不能甩到老子頭上來!你們敢甩鍋,老子就敢落井下石。
不讓老子好過,我讓你們全部不得好過!
會不會是一直韜光養晦、和光同塵的老狐狸洪中貫出來點炮?
當初大家爭宣撫使一職時,他偏向昱明公和岑國璋更多些,手裡也沒有合適的人選。於是就保持中立,不偏不倚。
結果內閣其余三人都踩了滿腳的臭狗屎,就他一人乾乾淨淨,清清爽爽。
那他把老子拱出來幹什麽?落不了什麽好處啊!只是這隻老狐狸,不能以常理去判斷,誰知道他葫蘆裡賣得什麽藥。
站在皇爺身後,仿佛睡著了的任世恩,會不會點自己的炮?可是他這麽做的原因何在?
扳倒自己?
這個老鬼真要想弄,自己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楊妃那次,自己就是被他從菜市口給救回來的。
可是想到這位,想到他突然睜開眯著的眼睛,周吉祥的後背像是爬上了一條濕冷的蛇,沿著他的尾椎骨往上蜿遊。
自從楊妃那件事後,周吉祥已經認栽了,從此他變老實謹慎,不敢再有其它想法。凡是跟任世恩相關的事,絕不去摻和;凡是跟任世恩交好的人,都敬而遠之。
前幾月,宣撫司雪片一樣飄來奏章,對松江知府蘇澹進行參劾。用詞之狠毒,語氣之嚴厲,好像蘇澹把宣撫司上下所有人的祖墳都刨了。
可是周吉祥知道,蘇澹是岑國璋最得用的人之一,岑國璋又和汪置之間的關系不清不楚。
汪置在皇上和皇后那裡,都是極有面子的,是紫禁城裡的混世小魔王。作為太監,后宮才是他的根本。這樣的一位人物,本身就不能得罪,何況她還連著任世恩。
汪置更是任世恩的紅線,誰踩就弄死誰,一點商量余地都沒有的。
周吉祥示意司禮監的心腹,把宣撫司的那些彈劾蘇澹的折子都留中,而且想了各種法子飄沒,不讓皇爺看到。
除此之外,周吉祥還主動給江寧城寫信,告誡宣撫司那些得意忘形的家夥。
不要輕易去招惹松江府那龐大產業背後的人脈。廣安王不是還沒當上太子嗎?這些人真發起狠來,讓廣安王絕了儲君的心思,還是做得到的。
宣撫司裡還是有明事理的人,接到告誡信後,參劾蘇澹的奏章一下子就沒了。大家皆大歡喜,都省事省心。
真是的,江南那麽大的地方,還不夠你們宣撫司搜刮得嗎?非得去動松江府!知道那裡連著多少人的錢袋子?
陳娘娘和她親弟弟,汪置和任世恩,孟和和黃敬,吳妃和昌國公府,洪首輔和都察院,昱明公和明社...這一串串的人物,都被松江府那些聚寶盆、搖錢樹一樣的工廠綁在一起。
斷你們財路,如同刨你們的祖墳。那你們想動松江府,難道不是斷他們的財路嗎?這些人平日裡看著不聲不響,真要是被踩了尾巴,聯手起來,誰都怕啊!
呵呵,廣安王你不是還沒當上太子嗎?就算當上了,他們也有能力讓你變成廢太子。歷朝歷代這樣的事還少嗎?
周吉祥的腦子在飛速亂轉,東南一連串的戰敗消息,無法讓他感到憂慮焦急。他只是秉承皇上意思批紅的奴才,只是皇上的手和嘴。
這種軍國大事,他根本摻和不上,也不放在心上。
對於周吉祥而言,他跟朝中很多人一樣,對這些意味著數萬數十萬性命消失的敗報,無動於衷。他們更關心的是,如何不讓這些敗報,這些臭狗屎髒了自己的衣角。
所以周吉祥隻關心這些敗報裡,提及的人名裡有哪些是經他之手保薦上去的,以及這些人壞了事後,對他會產生怎麽樣的影響。
周吉祥竭精殫力地在想著法子,努力想出一個好主意,把自己身上的責任推脫開。坑人保人,察言觀色,勾心鬥角,他的主意是一個接著一個。可沾到這種軍國大事,他就有些坐蠟了。
但周吉祥還是足夠聰明的,他敏銳地抓住了幾個要點。首先是廣安王、李浩等人和陳汪兩位閣老,以後就要臭大街了。覃北鬥一系的行情也會大跳水。
取而代之的是明社和洪首輔的行情會上漲,如日中天。
至於廣順王,看上去廣安王倒了架,該輪到他了。
可是周吉祥已經敏銳地察覺到,這幾個月廣順王在京城的舉動,已經觸動了皇爺的逆鱗。而且廣順王最大的支持者,武勳世家,因為一敗塗地的右都督府,也成了臭狗屎。
吳妃早兩年已經給皇爺生了一位皇子,皇上不用在廣安和廣順兩位王爺中間艱難選擇。
周吉祥想到這裡,心裡突然豁亮。原來是這麽回事!感情這些老謀深算的人,打的是這個主意。
幸好自己機靈,想明白了關竅,現在上船還來得及。
殿外有內侍稟告道,聲音顫抖,一聽就知道不是好消息。
“啟稟皇上,有急報。”
“讀!”正弘帝遲疑了一下,最後暗暗咬牙地說道。
“是皇上。...江寧城失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