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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順小吏》第195章 板蕩識誠臣
趙應星跌跌撞撞走進來時,岑國璋幾乎認不出他來。

  頭髮蓬松,胡須巴茬,穿著一件灰色衫袍,襤褸破爛,這裡一個口子,那裡爛成一根布條,與其說是穿著件衣服,不如說披著塊破布,勉強遮住羞處。

  臉上滿是汙漬,眼窩深陷,目光渙散,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見到岑國璋一乾官員,趙應星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額頭哐當一聲磕在地上。

  過了一會才抬起頭,只見到他臉上滿是悲憤,眼睛赤紅,淚水在滿是泥濘的臉上衝開幾道痕跡,嘴巴鼻子全是鼻涕口水。半張開嘴,喉節上下抖動,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最後,那道悲愴的聲音終於衝破重重阻礙,從喉嚨裡發了出來。如哭如訴,如更如咽。就像黑夜荒野上飄蕩著的孤魂冤鬼。

  “安德縣,熊大人,全死了,全死了!”趙應星捶胸頓足,撕心裂肺地大哭道。

  從他斷斷續續的哭訴中,岑國璋等人得知了大致情況。

  石萬虎帶著號稱十萬的叛軍,從洪州城誓師出發,北上江州。一路上,星安府幾縣無不望風而降。建昌縣知縣,更是棄城遠遁,喬裝打扮,帶著家眷軟細,不知所蹤。

  四天前,前鋒石千鷹帶著一萬人先趕到安德縣城腳下。

  石千鷹先是派去三位使者,要求熊百鳴率安德縣上下“順從天意,反正請降”。

  熊百鳴在縣衙裡設宴,款待三位使者及其屬下十余人。等到他們喝得大醉時,叫人砍了他們的頭,懸掛於南城門樓上。

  第二天一早,叛軍得知後稟告石千鷹,他勃然大怒,驅使大軍攻城。

  熊百鳴早就召集了鄉兵青壯上千人,以捕盜隊為基礎,分成四隊,輪流上城各守一段。滾石檑木,沸水滾油等守城器械,也早早備好。

  叛軍蟻附時,熊百鳴身穿官服,手持長劍,在城牆上來回巡視。

  他不停地打油加氣,說朝廷援軍就在江州,不日就到。水師更是雲集富口縣,即刻渡湖南下,圍攻叛軍老巢洪州城。只要大家守住兩三天,叛軍就會不戰自亂。

  聽到這裡,岑國璋忍不住猛地抬起頭,裝作看屋梁,似乎這樣,就可以讓眼眶裡的淚水不溢出來。

  趙應星嘶啞的聲音還在繼續訴說著。

  大部分百姓畏懼他的官威,雖然戰戰兢兢,十分害怕,但還是咬著牙在城牆上與叛軍殊死搏殺。

  也有些人,見到叛軍勢大,便起了心思。要不懈怠裝樣子,要不心懷不軌。被熊百鳴一一察覺,毫不客氣就揮劍殺於城牆上。

  這一天的攻城,千辛萬苦地熬過去了。安德城青壯死傷數百人,被逼著上去頂在第一線的縣衙官吏,也死傷二三十人。

  石千鷹又發動夜襲,被熊百鳴識破,用火計逼退,折了上百人,悻悻收兵。

  第三天,惱羞成怒的石千鷹把全軍壓上,攻打了半天,安德縣城依然沒有拿下。

  中午時分,石萬虎率大軍趕到。見到侄兒連小小的一個縣城都攻不下,異常惱怒,在眾軍面前打了他五十軍棍,喝令他再督軍攻打。

  攻打了一下午加半夜,熊百鳴左支右絀,疲於奔命,嗓子喊嘶啞了,一身官袍也被鮮血和黑煙熏染成了暗紅色。手裡的寶劍,也早早砍斷了。

  夜裡,叛軍終於退去。精疲力盡的他拉著趙應星,低聲說道:“應星,拚到如今,安德縣城上下已經力竭,守不住了,這城是守不住了。”

  說罷,他從懷裡掏出兩封信,已經被汗水和血水泡透,顫抖著遞給趙應星。

  “我安排了兩個機靈可靠的衙役,明天城破時,你們換上衣服,從北門偷跑出去。在某河汊隱蔽處,我藏了一艘船。過了博易河就安全了。”

  “這兩封信,一封是我以安德縣知縣的名義,寫給朝廷的最後稟文。叛軍雲集,某率安德官民,盡職盡忠了。還有一封,是我寫給岑大人的私信。你都給帶到江州城去。”

  說到這裡,趙應星嚎啕大哭,“熊大人這是給我一條生路啊,安德城近萬官民,只剩我等三人逃生。我的熊大人啊!”

  岑國璋接過那兩封軟癟皺巴,並且被浸成了暗紅色的信,手在不停地抖。他深吸一口氣,把信放在桌子上,沉聲道:“趙縣丞,你繼續說道安德城的戰事。”

  趙應星哭了一會,終於忍住,又往下說。

  “城裡有一夥人,以戶房、刑房案首等書辦胥吏為首,對熊大人恨之入骨,說他不給大家留活路。他們勾結了一些人,比如上回被嚴辦的王秀才等人。趁著第四天激戰時分,殺死守城兵丁,打開了東城門,迎接叛軍入城。”

  “當時火光衝天,滿城都是哭喊聲。熊大人叫那兩個衙役護著我奔了北城門。他自己回了縣衙。後來聽說他把妻兒老小悉數殺了,然後舉火自焚。叛軍頭目石千鷹憤怒不已,叫人從灰燼中檢出熊大人的遺骸,斬首示眾,其余屍骨暴曬荒野。”

  說到這裡,趙應星渾身顫抖,氣喘得幾乎接不上氣,好容易才極其悲憤地說道:“石萬虎狗賊,居然下令屠城!近萬安德百姓,除了幾十人遊過河逃生之外,其余悉數死於刀下。”

  說罷,趙應星伏地大哭。

  岑國璋顫抖著打開那封熊百鳴寫給自己的私信,只見上面寫著四個核桃大的字:“以死贖罪!”

  他再也忍不住,坐在那裡淚流滿面。

  安德城被叛軍屠了的消息,很快傳遍了江州城。不一會,就看到城裡有人家掛出素縞,然後是痛哭聲傳出。

  江州城與安德城相隔不過百多裡,一是府城,一是治下縣城,兩邊有很多百姓是沾親帶故的。

  隨著消息傳出,加上有心人引導, 江州城陷入悲痛之中。然後在不停地翻騰醞釀中,慢慢化成一種同仇敵愾。

  站在城樓上,看著寂靜如山林的江州城,岑國璋默然無語。他的目光深邃,誰也不知道在想著什麽。

  “岑大人。”趙應星洗漱一番,換了身衣服,被唐峻來帶著,來到跟前。

  默然了許久,岑國璋才開口道。

  “老趙,當日在安德縣城,我洗冤勘錯,斥責熊百鳴。我知道,你有了心思,期盼我能上書參劾他。他一去職,你就能署理了。對不對?”

  趙應星一臉惶恐,身子在微微地抖動,好一會才嘶啞著聲音答道:“下官不敢。”

  “趙應星,要是我參劾熊百鳴,把他去職,你署理安德縣,能像他這樣,與城共生死嗎?”

  趙應星覺得頭上炸響了幾十個焦雷,轟隆聲在他腦子裡回蕩,震得他腦漿子都沸騰。

  他雙腿發軟,一屁股癱坐在地上。看向岑國璋的目光如同看鬼神。

  “你留在江州城,戴罪立功吧。當初熊百鳴心灰意冷,意欲上書自辭,滿衙官吏他隻保舉了你一人。說你雖有功利心,但還有一份良知在。且你對農耕工造,自有一番天資,人才難得。”

  坐在地上的趙應星不再顫抖,淚水又一次流滿他的臉。

  “熊大人!”

  他在清冷的風中喃喃地呼喊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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