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葉蕭蕭,夕陽滿天。
薛衣人靜靜在楓樹林中,也不知道站了多久,似乎可以站到世界毀滅未至。
他靜靜站著,身體沒有任何動作,甚至眼睛都沒有眨一下。
這裡和以前沒有什麽區別,一到殘秋,楓葉紅如血,偌大楓樹林仿佛熊熊燃燒的火焰,要將人吞噬掉。
可這裡畢竟和以往有了一些不同,而且很長一段時間這裡都將和以往不同——因為這裡少了一個人,一個常年累月,無論嚴寒酷暑,從不間斷在此修習劍法的人。
薛衣人看的是景,想的卻是人。
人來了!
卻並非是薛衣人想的那個人——秋滿天。
來人是秋滿天的父親,孔雀山莊莊主秋一楓。
地面堆了一層又一層的楓葉,可秋一楓走過來時,幾乎沒有一丁點聲響,單憑這份輕功就足矣令人刮目性看了,更何況他根本無心施展輕功。
他也和薛衣人一樣,在想著同一個人——秋滿天。
秋滿天是薛衣人的弟子,但也是秋一楓的兒子。
兩人對秋滿天傾注了心血與情感。
秋一楓雖然表面上對秋滿天表現的冷淡,可秋一楓對秋滿天傾注的心血與情感,絕不在薛衣人之下,只不過他絕不會在秋滿天的面前表現出來,即便秋滿天離開的時候,秋一楓也是滿臉笑容,沒有讓秋滿天看到一丁點傷感的情緒。
可在薛衣人面前就不一樣,他沒有刻意隱藏情緒,這世上值得秋一楓信任的人,沒有幾個,可薛衣人是其中之一。
薛衣人對秋一楓的看法也是一樣的。
世上也沒有幾個人值得薛衣人信任,但薛衣人信任秋一楓。
兩人互相信任最明顯的表現在於,秋一楓走過來的時候,薛衣人根本沒有回頭,直接將後背展現在秋一楓面前。
若非一個人對另一個人,非常信任,絕不會做出這種事情的。
而秋一楓也充分信任薛衣人,一片樹葉在秋一楓面前飄落,秋一楓隨意往前踏出一步,身手彎腰抓住了這片鮮紅如血的楓葉。
這中間,以薛衣人的本事足矣殺死秋一楓十次,可秋一楓相信薛衣人不會殺他,否則又如何做得出這種事情呢?
秋一楓聞了一口楓葉的清香,重重歎了口氣道:“這些年來,關於你傳授小天武功的任何事情,我都沒有過問,現在小天已經下山,有一件事我也不得不問了。”
薛衣人頭也沒有,依舊望著頭頂上鮮紅如血的楓葉林,道:“你想問什麽?”
秋一楓道:“自然是問他的劍法練得如何了?”
薛衣人道:“很好!”
非常簡簡單單的兩個字,乾脆利落,毫不遲疑。
這兩個字聽上去仿佛只是敷衍打發而已。
不過秋一楓絕不會這樣想。
秋一楓和薛衣人認識足有十七個年頭了,他知道薛衣人一向實話實說,絕不會敷衍,也不屑於敷衍。
秋一楓甚至因薛衣人的這句評價,而有些動容。
薛衣人的眼光極高,能從薛衣人這裡得到很好這種評價的人,偌大個江湖也沒有多少。
秋一楓有些激動了,忍不住繼續追問道:“很好的意思是什麽?”
薛衣人淡淡道:“如果秋滿天出生在我們那個年代,在我們那個年代行走江湖,以他的劍術武功,足矣傲視同儕,即便是我們這些人也未必是他的對手。”
秋一楓露出了異色,道:“你對這臭小子的評價如此高?“
薛衣人淡淡道:“不是我對他的評價高,
而是他本身的性情就已決定了我不得不給他這個名家。” 薛衣人收回視線,轉過身來,望向秋一楓,淡淡道:“兩年前,我曾問秋滿天:什麽樣的人算是天才?你知不知道他是如何回答我的?”
秋一楓苦笑:‘我想不出。’
薛衣人道:“他的回答只有四個字。”
“四個字?”
“專心、苦練。”
秋一楓有些驚訝:“專心、苦練?”
薛衣人道:“你很奇怪?”
秋一楓點頭:“是的。”
薛衣人道:“我也一樣很奇怪,可後來我十分讚同他的說法。”
“為什麽?”
薛衣人道:“一個人練成一套劍法所需要時間的長短各不相同,有些人只需要看一遍,便能通曉一套劍法,有些人可能需要用一個月的時間,才能練成一門劍術,這中間的差距可以說是天壤之別。”
秋一楓也同意。
上天有時候實在是不公平的。
薛衣人神情忽然變得有些鄭重,秋一楓甚至從薛衣人的眼中瞧見了虔誠之色:“可一個笨蛋如果能用一生的時間專心與苦練這門劍術,那麽這個笨蛋劍客的成就又將如何呢?”
秋一楓沉默了。
這種事他從未想過,因為他不是笨蛋,也因為這世上極少有這樣的人。
薛衣人道:“你是不是沒有想過?”
秋一楓點頭:“我沒有想過。”
“我也沒有想過。”薛衣人道:“但秋滿天告訴了我答案。”
“答案是什麽?”
薛衣人道:“他的答案是,如果一人能專心致志隻練一套劍法,那麽世上幾乎沒有什麽人在這套劍法上的領悟能超越他,而這種人豈非算得上是天才?”
秋一楓沉吟了半晌,道:“如果另一個看一眼劍法便能學會的劍客,也用一輩子時間修煉一套劍法呢?那又如何呢?”
薛衣人道:“我也問過秋滿天,他也給出了回答。”
“什麽回答?”
薛衣人道:“自然也代表兩人都是天才,因為他們都具備了專心、苦練兩個特點。”
秋一楓笑了起來,他問薛衣人,道:“你認為他的話很有道理?”
薛衣人道:“的確有道理,對於習劍之人來說,天賦固然重要,可到了一定的程度,那所謂的天賦便已不再重要的,重要的在於這個人是不是癡迷,古往今來不知多少如流星一般崛起又如流星一般隕落的劍客,豈非都是如此?”
秋一楓長長歎了口氣,滿意笑了起來,道:“看來這臭小子,必然能在江湖上闖出一番名堂出來。”
這是理所當然的推斷,如果秋滿天在他們那個年代行走江湖,足矣傲視同儕,在這個時代,豈非也一樣如此?
畢竟他們那個時代,可以說高手如雲,即便強悍如薛衣人也沒有劍壓群雄,成為天下第一劍客,而只是博得十大劍客之一的席位。
可是秋一楓的推斷卻被薛衣人否定了。
薛衣人冷冷道:“秋滿天若在我們那個時代,或許可以傲視同儕,可在這個時代,秋滿天未必能傲視同儕,這個時代誕生了不少驚才絕豔的奇才,有些人不但不遜色於秋滿天,甚至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秋一楓有些驚訝,道:“有多少?”
薛衣人道:“不少,據我所知,至少有七八個可以和秋滿天一較高下,還有一些甚至我也看不透。”
秋一楓苦笑了一聲,沒有再說話了。
薛衣人看了他一眼,道:“你可以派人暗中保護他,或許這一趟江湖路,他極有可能會夭折。”
秋一楓重重歎了口氣道:“我知道。”
薛衣人道:“可你不去做。”
秋一楓淡淡道:“孔雀山莊創立三百多年以來,歷代秋家子弟也不知道多少人在江湖上行走過,也不知道死了多少人,而歷代秋家子弟在行走江湖之時卻也從未有過保護,這是秋家人的規矩,也是秋家子弟之所以能源源不斷傳承下來的一個重要的原因。”
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
一個武林世家倘若不明白這個道理,必然難以一直傳承下去,即便能傳承下去,也必定沒落。
薛衣人深深看了秋一楓一眼。
他沒有說話,可心裡卻已在說,一直以來江湖人都太過於高看孔雀翎,而小看秋家人了。
薛衣人望向遠方,他眼中精芒閃過。
江湖上雖然沒有我薛衣人,但我薛衣人的弟子一樣能叱吒江湖。
薛衣人對秋滿天充滿了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