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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颯颯兮有傘》第2章 暮靄沉沉
  今夏薄州暴雨連綿,湖河泛濫成災,水患急報被快馬加鞭送至了帝師,然而遲遲沒有回應。

  薄州水患最嚴重之地幾乎半座城鎮都淹沒在了大水之下,百姓逃竄,糧價瘋漲,流民積怨成匪,饑荒,瘟疫,流寇,民不聊生。

  薄州向來是水利大興之地,因常年受水患之害,在賑災和防患上面一直有很充足的準備措施。但是今年除了反常的連續大雨之外,北上的雪山居然同時在開始融化,兩者加和造成了幾十年都未曾遇見過的最嚴重的的水患。

  南楚的叛變更令當今局勢雪上加霜,帝師大肆招兵買馬,征召各地青壯男子入伍服役。大量流民開始向北遷徙,加上從北薄州逃出的難民,兩相包抄居然不約而同湧入了陌州與河州地界。

  “明明離澤州很遠,這裡反而更像是戰場。”小殊站在黑傘的蔭蔽下,環顧四面狼藉,喃喃道。

  韓錯兩人前兩日不久剛踏入陌州。

  陌州處河州之北,半壁沙海,半壁草原,沙海名為息風大漠,草原名為衡夏。韓錯是衡夏人,時隔多年返回家鄉,所見之處觸目驚心,衣衫襤褸的百姓蹣跚前行,舉家遷徙,可似乎又不知道該去往何處。

  “他們都是被阻在城外的人,城主不願意接納這些流民。”

  幾經查驗身份之後,韓錯帶著黑傘進入了城內。

  城內還算平和,人來人往,車水馬龍,與往常的熱鬧似乎沒有半分不同。可城門外不到三裡就是流民聚在一起設立的簡陋安居之所,逼迫在附近,令人心生不忍卻也惶惶不安。

  “難道風荷早就料到了薄州水患,所以才讓你回去?”

  “不知道。”

  “那你為什麽又改主意了。”

  “雲從道人說的話向來要比他們算天氣要準。”

  小殊支著腦袋,回想一路走來看到的可怖景象。他們也不敢在這裡多停留,就單憑城外聚集的流民越來越多,他們也不能在這裡呆下去。同樣越來越多的還有飄蕩的亡靈,怨氣幾乎直衝雲霄,將薄州的整個北部都染黑了,饒是他們是司命也不敢貿然靠近半步。

  想了半晌,小殊終於還是歎道:“天下大亂啊。”

  “我們去九隅。”

  “雲從宮在九隅對不對?”

  韓錯點頭,每逢天下大亂,雲從必將避世不出。

  ……

  當晚過得並不太平。城外集聚的難民發生暴動,乘夜殺死守城士兵,湧入了城內,隨後開始洗劫城內的大小糧鋪酒棧,驚動了官府的駐兵。

  百姓緊閉大門,熄滅夜燈,沒有出門半步。

  手持刀槍身穿盔甲的官兵和赤手空拳餓了三四天的流民發生衝突,他們奉的命令是不留活口,所以沒有手下留情。

  不知道暴民此舉是否正中城中主事者的下懷,當晚所有湧入城中的暴民均被殺盡,屍體被拖到郊外亂葬崗,衝天的大火燒至天明全部都化成了灰燼,而城內的損失不過爾爾,仿佛一切都早有所預謀。

  城外余留的難民減去大半之後也不多,第二天城主突然就改變了主意開始開放城門接納流民,將他們一並安置在城西破廟之中,開倉施粥,有條不紊。

  韓錯撐著黑傘在綿綿小雨中去看了一眼。

  流民暫得片瓦遮風擋雨,三三兩兩的聚在一起,不乏有躺倒身患重病者,看上去比城外似乎也好不了多少。

  “看到那個疫醫了嗎,天庭灰暗,輔骨昏沉,眼角下頜有紋路交錯橫結,

乃大凶之兆。”小殊抬手一指,人群中一把白胡子幾近稀疏的大夫,此時正顫顫巍巍拿起銀針卻懸在半空,幾番沒能動手。  韓錯搖頭:“疫醫老邁無能,已經盡力了。”

  “城主本就沒打算救他們,對嗎?”小殊雖感憤恨,更多的反而是悲哀,“世上又要多很多的枯骨亡魂,遊來蕩去不得安寧,難道像諸葛先生說的那樣,世道真的亂了嗎。”

  “你感歎什麽。對了,你何時學會的看相?”

  “我看的不是面相,是窮途末路。”小殊比劃道,“諸葛先生說過,人有旦夕禍福,禍福相倚,凶吉之星頭頂映照,往往都是能看出點預兆的。而凶字開口匣中兩把尖刀,一把刀殺人,一把刀傷己,防不勝防,最易被人察覺,所以那些相士最擅長的就是開口一句施主你印堂發黑恐有凶兆。”

  “……”韓錯擰眉,“你少跟姓諸葛的神棍來往。”

  “明明是和他的鏡鳥……”

  小路泥濘,多處積水,小殊提著裙擺跟在韓錯後面,一步一步踩著他的腳印。他們的目的地是郊外的亂葬崗,陰沉的雨天沒有人會願意去到那樣死氣深重的地方。

  以往每逢亂世,沒有親友身份不辨的流民不計其數因而被草草埋葬,而此次城中官兵將大批的暴民遺體都用火焚燒,生前死後都怨憤難平。

  焚屍者挖了一個大坑,坑內烏黑焦土,坑外屍骨遍野,令人膽寒。

  新屍舊骨綿連在一起,連陰濕的空氣都壓不住周遭隱隱翻騰的灰燼。韓錯兩人找不到適合落腳的地方,只能就地朝前方拜了三拜。生者生時愁,死者死後恨,人走到最後都是一抔黃土,即便如此, 很多人生前無法放下回頭,死後亦不能大徹大悟。

  倒不如說,執著,才是人生的常態,從擁有記憶開始,到完全忘卻之前。

  “韓錯,你看那是什麽?”

  是個人。活人。

  既然是個活人,為什麽會被埋在泥土裡,土上還歪歪扭扭插了個木牌。韓錯走近,木牌上面的名字幾乎分辨不出,只能看出一行寫著亡母的抬頭,顯然不是對應的。分辨活人和死人的氣息對於司命來說是基礎,但在亂葬崗找到一個被埋著的活人比後者似乎更要驚悚。

  土層不深,扒拉幾下就能撥開,將原本隱約露出的人影全部掘出。

  玄色為底,暗金繡邊,從他身穿的服飾用料能看出還是一個大戶人家的少爺……少俠,韓錯拔出人身上的刀鞘:“向”。

  幾乎是韓錯道出的同時,傘面一沉,一隻白羽的金絲雀停在了傘尖。

  “山水迢迢路遙遙,天將行兮向長逍。”

  小殊問:“它在說什麽?”

  雲從宮的道人都很喜歡養鏡鳥,韓錯也見過不少形態各異的傳信鏡鳥,其中最傻的要數諸葛靜殊的五彩斑斕花裡胡哨的大頭鳥,而最接近活物的應該就是風荷的這隻雪白金絲雀。韓錯臉色一沉,朝金絲雀道:“說人話。”

  鏡鳥拍打翅膀撲棱飛走。

  努力憋笑的小殊蹲在地上,戳戳依舊不省人事的少俠的臉:“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他真是倒霉,孤伶伶被當成死人埋在這裡,我們不是大夫,離最近的城鎮也有半天的距離,他不會就這麽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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