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鬢邊簪著輕巧的珠花和流蘇,一綹墨發從肩膀滑下,撩著韓錯的鼻尖。
韓錯很快就醒了,睜開眼卻還是被樹葉遮住的半溜月牙,方才分明耳邊還能聽到她清脆的笑聲。韓錯打了個哈欠,閉上眼睛,枕著他的樹枝繼續做夢。
“你為什麽要在樹上睡覺?”
“因為沒其他地方睡了呀。”韓錯慢吞吞的開口,回答著不知從哪裡傳來的女孩子的聲音。
“我們要去哪兒?”
“猜一猜。”
“我們在哪兒?”
“碧水河西,青楓城東。”
“那我們去碧水河吧。”
“不,我們去青楓城。”
“我們去那兒做什麽?”
“去給你討個名字。”
……
韓錯等了會,卻遲遲沒有等到女孩的下一個問題。他便又無可奈何的睜開眼,從頭頂樹梢抽出了一把長長的黑傘。
傘面光滑,滴露不沾,潑墨之色月下無暈,仿佛吸收了千萬光華一並收斂。
韓錯對著傘說道:“你怎麽不高興了?”
久久無言。月亮,樹葉,一個對著黑傘說話的少年。
“你不能給我一個名字嗎?”
韓錯等來了女孩子帶著不解和委屈的問題,他搖搖頭:“不行,你本來就有名字。是找回原來的名字還是取個新的不是該我決定的。”
“我不需要名字,‘大黑傘’就挺好的。”
韓錯頓了頓,咧出笑容:“我覺得也行,只是不夠準確。”
“那好吧。”
韓錯點點頭,小姑娘一直那麽聽話。他把傘重新藏到了樹上,然後眯起眼睛假寐。他睡不著了,倒希望有個小姑娘的聲音再和自己聊聊天。
接著從傘裡便又如願以償傳來了聲音。“你剛剛是在做夢嗎?”
“沒錯。”韓錯的嘴角還是彎著的,他在為自己的心有靈犀感到欣喜。
“你夢到了什麽?”
“我夢到了你呀。”
“我?”
“沒錯。”
“你在騙我。”女孩子的聲音帶了點鬱悶。
“沒騙你。”韓錯絮絮接著,“我還看到你還戴著那個杏紅色的簪花,穿著繡著荷葉的青裙子。”
“真的嗎,我為什麽不記得?”
“當然是真的。因為是在我的夢裡,所以你不記得。”韓錯翻了個身,於是接下來的話像是蒙上了層紗,聽不真切,“因為是在我的夢裡,所以你不記得沒關系,我記得的就行了。”
“……明天會有個什麽樣的名字呢?”
“你會喜歡的。”
……
青楓城的城門頗為古樸,門口的幾株楓樹綠意正濃,恰好與這名字般配。
“這裡真是繁華,比之前見過的都要熱鬧。”
“雲從宮築在山頂雲巔,有拍翅掠水的白鶴,有漫山遍野的桃林,還有一塵不染的宮殿,而你自出生起就呆在那裡,修習道法,無憂無慮。”旁人聽不見小姑娘的聲音,所以帶著黑傘的少年仿佛是自言自語。
“我不記得了。”
“沒關系。”
“黑傘”一下子息了聲,過了許久才傳來悶悶的抱怨:“不記得就是不記得,沒關系就是沒關系。我們要去找誰,要怎樣他才會給我一個名字,萬一他不肯給怎麽辦,你們很熟嗎?”
少年背著黑傘順著青石街行走,他的記憶力一直很好,錯綜複雜的街道走過一遍就不再費力:“一個名字而已,
他不會吝嗇的。他是我的朋友,擅長算卦,上知天道時運,下通生死幾何。” “……”
“他的卦千金難求。雖然他算的準,本人卻非常不喜歡算卦,是個怪人。”韓錯在一株枯樹前停下腳步,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是一塊被藤蔓纏繞住的牌匾,隱約能分辨出“深流”兩個字。 他解下背上的黑傘,握在手中,然後推開虛掩的木門,徑直走了進去。
在推開門的一刹那,她察覺到一股無形的阻力,但輕而易舉的被自己撞破了。她有些疑惑,或許算卦算得準的道士,也並不都是擅長基礎的陣法結界。
院內梧桐枯敗,屋裡空空如也,桌子上撚起一層積灰,主人大概已經很久沒有回來了。
韓錯拿傘敲開櫃中寶箱,落鎖的法術不到家,總能讓人輕易破開,箱中是碼放整齊的兩摞銀票:“這些年他行走南北掙了不少錢,可道家的基本功夫半點沒有長進。攢了這麽多家當,人卻匆忙消失,不像此人悠哉溫吞的作風。”
“那我們是在這裡等他,還是就此作罷。”
“我們去找他。”
韓錯握住傘柄,將傘面緩緩的推了上去,直到黑色的大傘轉動著仿佛將他整個人包裹住,留下濃墨的虛影。
虛影逐漸溢散,纖細卻有序,凝成一條黑色的線向西南方向蜿蜒而去。
韓錯是司命,以送靈為業。
黑傘是魂器,收納牽引亡靈,撫慰安定遊魂。如世間兵器百種,它們由精礦鍛取淬煉而成,為人所用,賦予靈氣法力。也有承傳千古,自帶靈性的器物,通曉人事,在普通人手裡可惑人心性,在異人手裡則如虎添翼,為世所追捧搶奪。
但黑傘不屬於任何一種,他與韓錯一樣,不知來歷,沒有過往,同生同存。沉默如磐岩,亙古似流水,於是韓錯瞞天過海將她藏匿於黑傘之中,以魂器作為寄身之所,長存,未輪回,不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