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千秋的目的是什麽?葉桓手上沒有足夠的情報,實在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但武陵縣內的心月狐終於摸到了點底。
“你是說……河中道巡檢唐勉突然出手了?一同行動的還有嶺南道與山南道?”
堂下前來報信的黑衣人立刻低下頭:“是的,就在六個時辰前。”
“六個時辰?為何不及時報來?”
“信鴿與獵鷹均遭到了截殺,出手的是六扇門的鷹老,我們的人無法對抗。”
“……荊州州府的行動呢?我們的人難道沒有傳信?”
“完全沒有動靜,指揮使、刺史和知府,全都按兵不動。”
“啪!”
又是一張茶幾粉身碎骨,心月狐霍然起身,在堂上來回踱步:
“原來如此……好一個東廠廠督,魏金銘那老混蛋還真沒看錯人。”
“荊州軍沒動,不是在等待時機,而是壓根就沒收到命令,之前設下的所有暗樁自然成了睜眼瞎。”
“利用安逸的現狀麻痹我,再調遣周邊三道的巡檢圍攻……哼!真是滴水不漏啊……恐怕這個時候,所謂的六大家主已經來到長沙附近了吧?”
“大人……”
“嗯?”
心月狐不悅地看去,卻見自己的部下竟然露出了一絲恐懼,心下頓時暴怒:“連他們你都要畏懼嗎?那何談追隨主上創造一個嶄新的世界!”
“不是的,大人,來的不是六家家主。”
“什麽?”心月狐一愣,“不是他們?”
“是……對方根本就沒有掩飾行蹤,直接帶著玄水軍走海路,再逆流而上,從江夏登陸了!”
心月狐渾身一顫。
水軍?玄水軍?這可是正規軍,六扇門不可能和他們產生關系,否則聖人起了疑心,那可是抄家滅族的大禍事!
不是六扇門的話,錦衣衛也不可能,如今的錦衣衛八大都指揮使只剩下三人,而且都是年輕一輩,武功不夠高,壓不住陣腳。唯一的老將,副總指揮使徐忠衍還在涼州追查軍馬一案,不可能在這個節骨眼上來荊州。
西廠就更不用說,連西廠廠公趙溫良都只有五品下階,其他人更加不堪,本身職責也更加偏向於諜報而不是廝殺,不會出動的。
那麽動手的隻可能是東廠,一是聖人心腹,可以調動玄水軍;二則有數名一流高手坐鎮,威懾力足夠。
但……等等!
心月狐突然想到一個問題:東廠廠督計千秋已經在荊州了,如果此時要更換指揮,此人必須在能力和資歷上都壓製得住他才可以。這樣的人,東廠只有一個——
“東廠廠公,魏金銘!”
心月狐面無血色,單手扶住一旁的椅子,整個人頭暈目眩。
“魏金銘……”
他又重複了一遍。
人的名樹的影,過去二十年裡,魏金銘從趙王府跟隨如今的聖人入主東宮,再到現在的乾坤殿,始終擔任著聖人身旁第一心腹的位置,無論在哪裡,內務大總管的位置上坐著的都是這位從不多開口說話的冷面內侍。
能辦到這一點,首要的當然是毫無疑問的忠心,其次則是毋庸置疑的能力,而魏金銘兩個都不缺。他的忠心不用多說,聖人能夠從“泯然眾人”來到今天這個地步,對魏金銘的信任甚至在皇后之上。至於能力,先不說內務府各方面事情都被他打理得整整有條,光是那三品圓滿的頂尖高手之威,就足夠讓所有宵小之輩退散。
心月狐對魏金銘當然不陌生,昔年前主上曾經和朝廷正面交鋒,結果在排兵布陣上的所有先後手全部被魏金銘看穿,整場戰鬥完全處於不利。最終即使以前主上天下第一的實力,也只能在眾多高手的圍攻下飲恨。那時的心月狐還不是星使,甚至連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都沒有他的位置,是魏金銘用雷霆手段屠殺了大批前輩,他才能以如今的實力上位。
他恨魏金銘嗎?曾經確實如此,但當他越是修煉有成,就越是能體會到魏金銘的強大。那種強大不單單是實力,還有看穿人心與計謀的“心眼”,將敵人玩弄於股掌之中消耗殆盡後,再一舉屠滅之。
如今,他很清晰地體會到了自己和魏金銘之間的差距,這種差距不是十年二十年,甚至不是這輩子可以彌補的。
“正面和你交鋒是贏不了的,聖教當年如此浩大的聲勢,在朝廷最孱弱的時候發難,都被你徹底粉碎……如今的我們,根本不可能戰勝你。”
喃喃自語中,心月狐的眼神慢慢堅定:“但是,我既然來了,就有我的做法,不能讓荊州的布置全部毀在我的手裡!絕不!”
一聲怒吼,心月狐霍然轉身,對黑衣人瘋狂咆哮:“放出所有信鴿與獵鷹,通知所有能通知到的人,放棄荊州,化整為零向南方前進!去疫瘴叢林躲避!實在不行的,就地為主上獻身吧!放火搶劫還是叛亂什麽的,隨他們去!我只要結果!”
黑衣人大驚:“星使大人,這……”
心月狐身影一閃,衝到黑衣人身前飛起一腳,直接把他踹出了縣衙:“主上懲罰我來擔著!現在閉嘴照做!”
看了眼心月狐身上幾乎要殺人的氣勢,黑衣人馬上明白如果自己不照做,現在就是他的死期,於是他快速行禮,接著全速飛奔,幾秒鍾就沒了蹤影。
不一會,武陵縣出現了眾多黑衣人的身影,他們以最快的速度向南方趕去,很快消失在了地平線上。
縣衙內,心月狐半躺在椅子上閉目養神,突然他張開嘴:
“人都跑了,你為什麽不跑?劉芒?”
劉師爺的動作略微停頓,隨後恍若無事地把一張新的茶幾放到心月狐身前:“大人在這裡,屬下就在這裡。”
“……你倒是忠心。”
“這忠心不是給大人的。”
心月狐略帶驚訝地睜開眼:“是嗎?許多人想為我效力而不得,恨不得能把忠誠這兩個字刻在他們的腦門上,偏偏你今天如此說,為什麽?”
劉師爺低聲歎了口氣,接著光明正大地抬起頭和心月狐對視:“因為他們忠誠的也不是大人,而是大人能帶給他們的利益而已。”
“有意思……你是說你不忠誠於利益?那什麽才是你忠誠的?”
劉師爺閉上眼,不知為何,他想起了那個總是特立獨行的捕快,也只有他和自己說話的時候從來沒有任何惡意,也沒有任何鄙視。
“屬下以前以為,自己忠誠的就是自己。所謂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只要這世上還有人看不起我,我就要把他們踩在腳底下,一如那隻被我撕碎的蠢豬縣令。”
他的語氣略微升高:“但有個人讓屬下知道,過去幾十年來屬下努力想做到的並不是什麽獲得別人的認可,那種東西雖然重要,但並不是不可或缺。”
“屬下想要的,只是所有人給屬下一次公平的機會。不再用屬下的名字,屬下的出身,屬下的過去進行評判,而是單純地看著劉芒這個人,再做出他們的判斷。”
“很難。”心月狐點點頭,“人總是頑固的,也不願意看見別人的好處,反而抓住一點汙穢不松手。”
“您也說了,人‘總是’頑固的,並不意味著所有人都是如此。”
雖然被駁斥了一句,但心月狐絲毫沒有憤怒,反而對劉師爺口中的那個人產生了興趣,不過他知道還沒到問這個的時候:“所以,你終於找到了忠誠的對象?”
“是啊……屬下想要忠誠的,是一個所有人都能敞開胸懷,用真正的眼睛去看他人的世界,是一個不以出身成敗論英雄的世界, 是一個能讓我自由呼吸的世界。心月狐大人,”劉師爺突然一躬到底,頭顱砸在石磚上,“您給我描繪的,正是這樣一個世界,是我夢寐以求的……世外桃源。”
心月狐張開嘴,卻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什麽,最後只能無奈地笑笑,誰能想到伶牙俐齒擅長欺騙的自己也有啞口無言的一天:“算了,全新的世界還太過遙遠。”
劉師爺堅定地抬頭:“至少我們還在往那個世界前進,這就足夠了。”
心月狐愣愣地看著劉師爺的臉,突然感覺他的表情很眼熟,是了,很多年前追隨前主上的那個自己,那個尚且青澀,武功低微,經常被人嘲笑的自己,那個喜歡去懸崖邊吹風的自己……就是這副模樣。
那時候前主上對我說了什麽來著?哦,對了——
“我們要成為新世界的橋梁。”
所以,我們才自稱為“天橋教”不是嗎?或許有很多人會嘲笑我們的名字,但最後他們都被我們的教義所打動,成為一起努力,一起創造新世界的戰友。
突然間,心月狐淡淡地開口:“既然如此,那就在堂下聽用吧,吾意已決,要戰死在此地。”
劉師爺緩緩下拜:“如此,請允許屬下守住正門,也好為您探路。”
“準。”
劉師爺慢慢退出大門,順手將剛剛修複的木門關上,然後坐在門口等待敵人的到來。身後的大堂裡,心月狐抬起頭,透過天花板的漏洞,看著慢慢升起的太陽。
“魏金銘……當年本應進行的決戰,就在今天再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