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來。
白如雲憑著古怪真氣的底子,很快便學會這套《如意幻魔手》,只是關鍵處總覺得欠缺了點什麽,曲伯父能教的已經全部教了,唯有靠自己日後領悟。當然,這裡的很快也有幾個月。
至於紅妝盟的《花間舞》輕功,早已經練完全套。
暇余還抽時間溫習那半套家傳《月弧劍法》,免得久別生疏。
閑時翻翻醫書,種種草藥,吹吹竹簫,練練廚藝,小日子可充實了。米缸裡存糧甚多,吃上幾個月都不成問題。有時候帶著大王出去打獵,改善膳食。打獵也不是隨便出入山谷的,須由虎妞引領,左鑽右穿,不走尋常路,過了“藥王谷”大石碑,才是白如雲大展身手的天地。她還纏著白如雲給她做了個小彈弓。
若是有什麽不稱心,就是每當他盤腿在床修煉內功時,腹內熱氣便受激發,遊走於奇經八脈之間,所過之處像被火灸,異常難受。嚴重的時候甚至會產生幻噩,眼睛一閉,滅門那晚的場景就會浮現。
他知道是血蝠火丹在作怪,但是《抱樸子》語焉不詳,翻遍醫書也沒有相關記載,又不敢問夏藥王。曲如意有所猜疑,多次旁敲側擊,詢問他內功修煉有沒有遇到什麽異常之處,他也不敢說。曲如意便向夏藥王討來寧神香,讓他入寢前焚燃。
這種症狀,他依稀記得爹爹當年描述過,與修煉密宗《歡喜禪》奇功有點類似,或許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血紅袈裟就安安靜靜的躺在衣櫃裡面,和其他衣服疊在一起,幾番摩挲,爹爹的告誡就在耳邊,終究沒有勇氣翻開。
夏藥王還是沒有回家。
以前他有時候出遠門采草藥,一去就是大半個月,也是尋常。但是虎妞總覺得這次有點不一樣,難免掛心,有時候搬張小板凳,托著腮幫子,眼巴巴的望著出谷的方向。大王也沒了心情,懶洋洋的匍匐在她腳下。
這晚,山谷久逢大雨,隆隆的悶雷如萬輛戰車從天邊滾動過來,即使是躲在屋裡,也能感覺到那種地動山搖的氣勢。
白如雲窩在雜物間的小床板輾轉難寐,迷迷糊糊的陷入惡魘,夢回白雲茶莊慘案那夜,張牙舞爪的群魔,熊熊燃燒的火焰,窒息悶焗的密道……
忽然,驚雷乍響,在窗戶投射出一團影子!
“鬼!”
他猛然起身,只見電光湮滅,那道魅影也一閃而沒,速度之快讓人懷疑眼花。背脊涼簌簌,才察覺已然嚇出滿身冷汗。
兩扇窗格被風搖得吱呀作響,空氣中彌漫著熟悉的寧神香味,很快就被衝淡,原來今晚他忘記關窗。壯著膽子走過去,只見窗外一片黑漆漆,那裡有人,不過是微弱的天光映著枝葉的陰影罷了,風一吹就張牙舞爪。
轉身卻瞧見衣櫃門開了一條細縫,黑洞洞的,仿佛裡面窩藏著一隻惡魔,擇人而噬。
白如雲鼓起勇氣,緩緩拉開櫃門。
什麽都沒有。
衣褲鞋襪,都安靜的躺在原位,散發著淡淡的樟腦味。
白如雲眼尖,瞧見衣褲夾縫裡面有一抹血紅,翻開細看,原來是密宗袈裟挪了位置,露出片角。
心窩忽然砰砰急跳起來!
誰偷偷翻看我的秘笈?
或者僅僅是曲非無意中翻亂?他們倆身高差不多,衣褲都是混著穿的。
白如雲隻覺得喉嚨乾涸,便摸索著出去客廳。每個房間的門都緊緊的關著,硬底鞋踩在木地板上,發出噠噠的聲音,在整個客廳裡回響,
在這種氛圍裡顯得有些滲人。 迎面走來一個人,白如雲乍驚,只見腦殼光禿禿的反射著光亮,正好問個明白。
“阿非,你也睡不著啊?”
白如雲打著招呼走過去,只見曲非行動遲緩,艱難的挪著腳步,仿佛僵屍一般,走到近前,臉色透著一股子慘白,目光呆滯,讓人毛骨悚然。
白如雲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阿非,你怎麽了……”
忽然,一道閃電劃破漆黑的夜幕,緊跟著就是轟隆的霹靂聲震耳欲聾。
曲非猛然抬起頭,那瞬間仿佛惡鬼附身,雙手死死掐著他的脖子,打斷他的話,電光之下,目眥盡裂,臉頰似乎有什麽東西在蠕動,兩個小酒窩也猙獰可怖,渾然沒有往日那種溫文爾雅,狠厲的話語從牙縫裡一個一個蹦出來。
“你想害我!我殺了你!”
白如雲辯解的話語被掐在喉嚨,咕咕聲響,鼓瞪著幾乎要掉出眼眶的眼珠。
手,正在慢慢收緊,連呼吸都變成一種奢望。
又是一道閃電劃過,大門不知道什麽時候敞開,長方形的木框中站著一條筆直的身影,披著蓑衣,鬥笠低垂,瞧不見面目;就這樣悄無聲息的出現在眼前,怎不教人悸恐?
“點他風池穴、百會穴、兩側太陽穴!”那蓑衣人道,嗓音低沉又熟悉。
白如雲還在呆愣,那蓑衣人已經一陣風撲過來,劈啪幾下,下手快準狠,曲非便緩緩倒在他懷抱。
此時,大廳的動靜也驚醒所有人,都和衣飛奔出來,步履警惕。那蓑衣人摘去鬥笠,尖嘴猴腮,乃是夏藥王。眾人大喜。溫儀抱過兒子,眼角又是淚汪汪。曲如意卻從茅廁匆匆趕過來,走得匆忙,連肩頭都淋濕了。
白如雲摸摸脖子,指痕紅腫,呼吸尚未平複:“這是鬱病,還是癲狂病?”
“你也懂這些?”夏藥王驚訝的看了他一眼,搖搖頭,“此乃離魂症也,書中少有記載。”
“我記得《雜病源流犀燭》說,可以服用真珠母丸、獨活湯。”
“非也。《辨證錄》說,要用攝魂湯、合魂丹、舒魂丹、歸魂飲等方。”虎妞搖頭。
“獨活湯!”
“歸魂飲!”
兩個小鬼頭忽然爭執起來。
夏藥王微笑:“都對,都不對。你們講的不過是舒緩病情的處方,想要根治……談何容易。阿儀,你抱非兒回房間躺下。老曲,你隨我過來,有事情要跟你說。”
他解開濕漉漉的蓑衣,掛在門邊衣帽架,襟袖撕破,依稀有淡淡血跡,仿佛與人惡戰一場,不待眾人細看,徑直衝入藥房。
曲如意滿肚子狐疑,尾隨他而去,即使他不叫,也要逮住他問個究竟。
接著,藥房大門砰然緊閉,神秘兮兮,不知道兩人在密談什麽。
白如雲和虎妞大眼瞪小眼,氣鼓鼓的瞪了一會,忽然一起撲哧笑出聲來。
“好啊,你這小子學醫,進度倒是神速,快要趕上本姑娘啦。”
“豈敢豈敢,在下只不過稍微抽點時間翻翻書罷了。”
“可惡!明天你洗碗!”虎妞咬牙切齒。
忽然,藥房裡面響起爭執,兩個小鬼頭附耳過去,隔著木門,隱約聽到“正義聯盟”、“香燈會”、“浴佛節”的字眼,兩人聲音一個比一個激昂,接著便是啌喨一下瓦罐清脆的破碎聲。
白如雲苦笑,那是他強忍惡臭封存好的蝙蝠屎,被一股腦推倒在地,白費功夫了。
爭執聲戛然而至,藥房大門砰然踹開,曲如意氣衝衝的拂袖而出,將躲在門後偷聽的兩個小鬼頭嚇得不輕。
……
次日清晨,山雨停歇,泥土中透著新意的芬芳,讓平日裡沒有一絲生機的藥王谷有了春天的味道。
夏藥王與曲如意昨晚剛剛大吵一架,早上見面也沒有好臉色,打招呼是不可能的,偶爾目光碰觸,便各自挪開;便是同桌吃飯,你筷子碰過的地方,我也不願意碰。兩人都沒什麽食欲,匆匆扒拉幾口果腹便作罷。
溫儀單獨盛了一份去曲非房間,分量自然是滿滿的,還揀最好的夾。昨晚雷電交加,曲非忽然離魂症發作,嚇壞眾人,點穴清醒之後,惱悔不已,將自己關在房間,仰困在床,目光癡呆的看著天花板,整夜無眠,早上眼圈發黑,連飯都不吃,整個人很快憔悴一圈,愁煞曲氏夫婦。
白如雲試探著伸出筷子,見兩位長輩沒有意見,遂悄悄將剩余的飯菜,不分葷素,盡數扒到自己碗裡,浪費食物可恥,何況是自己辛苦煮的,飯後還要洗碗呢。昨晚的事情當然可怖,現在想起來還後怕,但至少死也要當個飽死鬼,對麽?
虎妞好奇心重,悶在鼓裡難受,眼珠子骨碌碌打起主意:“爹,你昨晚回家,衣服破了,要不要女兒給你縫補?”
“不要緊。”
曲如意忽而森森冷笑:“虎妞,來,曲伯伯指點一下你武功。《笨猴不變身法》當中,那招‘猴子偷桃’看似巧妙,其實華而不實,糊弄一下門外漢還行;遇上高手,只須在左肋破綻處刺上一劍,立刻便反客為主;閃躲慢了,豈是劃破衣衫那麽簡單。”
夏藥王登時老臉泛紅,氣鼓鼓。
“你怎麽這樣和藥王說話!”
溫儀偷偷在飯桌底下踢他一腳,寶貝兒子的怪病還要仰仗人家呢。
“哼,反正人家妙手藥王也不打算醫治咱們的兒子了,對不?”
溫儀頓時色變。
“老曲,你不必用語言激我。既然病人已經交到老夫手上,便是殺父仇人,本藥王也照醫不誤。何況非兒的離魂症平生罕見,我怎能錯過。只是身體上的傷總歸好治,精神上的病摸不著猜不透,實在棘手,我也沒有十足把握。”
他又接著道:“還有,論障眼手法,當然不及某人的《如意鹹豬手》。不過悟襄子那個老雜毛也沒有佔便宜,我兜手在他身上撒了一把癢粉,夠他好受。”
旁人聽了也沒有什麽反應,溫儀卻是大吃一驚。
崆峒武術,威峙西陲,以繁雜見稱,刀槍劍棍拳腿等皆有習練,奇門兵器亦格外多,甚至擅長西域外族武鬥法門。“天下奇兵出崆峒”,這是數百年來在武林流傳甚廣的一句口頭禪。悟襄子是崆峒派掌派,同時精通《十三經神功》、《八德劍法》、《千佛萬象掌》等武功,是西北武林泰山北鬥般的人物。
溫儀娥眉輕顰:“你怎麽和崆峒派糾紛起來?”
夏藥王和曲如意面面相覷,一時無言。只見曲如意滿臉愁容,多半已經知情。
終究是曲如意先開口:“罷了,紙包不住火,你就直說吧。”
“哼!”夏藥王余怒未消,“這次我出門去揚州買藥,在酒館打尖時,聽見幾個毛頭小子出言不遜,汙辱我們香燈會是事魔邪黨,揚言四月初八浴佛節,正義聯盟要討伐香燈會!我一時氣憤,和他們爭辯幾句,就打起來了……”
“啊!正義聯盟要討伐香燈會?都有哪些門派?”溫儀失聲驚叫。
“少林、武當、崆峒、紅妝盟、丐幫、藏刀山莊……”夏藥王隨便扳了扳手指頭,“再加上那些阿貓阿狗小門派,大約半個武林吧。”
白如雲撲哧一下,連湯水都噴出來。半個武林!那是百年罕見的大事件啊!當年“西邪尊者”蓋天行千夫所指,也不過同時十來人圍攻而已。
溫儀擰起秀眉,這幾大門派當中,除了藏刀山莊是新晉,余者都是名震武林的正道大派,實力不容小覷,號召力更是一呼百應。
“打就打,誰怕誰!但凡香燈會門下聽到此消息,無論身處何地,浴佛節這天勢必齊聚梵淨山,誓死護教。”夏藥王沉聲道,“老曲,我再問你一次,這次正義聯盟討伐香燈會,你到底回不回去?”
曲氏夫婦同時身軀劇震。曲如意的手,從桌子底下悄無聲息的伸過來,抓住溫儀的手。溫儀抬頭望他一眼,眼神碰觸,滿滿的愛意。
“我是香燈會門下,我妻子是紅妝盟門下,我幫香燈會,她便幫紅妝盟,難道要我們夫妻倆兵戎相見?既然幫誰都不是,唯有兩不相幫。請你在大天尊面前傳句話,就說我琴魔對不起他,對不起香燈會上下兄弟姐妹!”
砰!夏藥王狠狠拍了一下桌面,震起碗碟,掉落最後一塊臘肉。 白如雲心疼不已,悄悄探出筷子,又有點不好意思。
“姓曲的,我藥王一直當你是兄弟,豈料你竟然是貪生怕死之輩,連我們香燈會‘守望相助’的教義也忘記了!”
砰!曲如意也狠狠拍了一下桌面,這下連碗碟也翻轉過來,汁液流淌。白如雲眼睛都直了,恨不得用舌頭舔。
“夏仲景,我琴魔豈是貪生怕死之人,承你醫治兒子之恩,這條命欠你的,你要殺要剮,我琴魔絕不皺一下眉頭!”
“不要說了。”
溫儀心煩意亂,看兩人又慪氣起來,更是惱火,轉身欲走,眼不見為淨。
倏然,一個洪亮的聲音在外面響起。
“夏藥王可在……崆峒派……悟襄子……登門拜訪……”
那人距離甚遠,聲音渾厚悠長,在山谷中回蕩,顯然內功修為不弱。
夏藥王色變,鼻孔重重哼了一聲:“好啊,找上門來了!我回來的時候已經變了三次行頭,換了兩輛馬車,還故意兜了一個大圈,這樣也擺脫不了他們?”
曲如意長身而起:“你隻管研究藥方,這些跳梁小醜,我給你打發。”臉上忽而騰起一抹邪笑,“好久沒動手打架,手正癢得很呢。”
“居然敢闖藥王谷,看我教訓他們!”虎妞小山雀般的身軀躍起,有熱鬧可少不了她,“曲伯伯等我!”飛身掠進藥房取件武器,來去如風,也沒有落後多少。
白如雲故意落後兩步,快速撚起那塊跌在桌子上的臘肉塞入嘴巴,然後追出去。
“麻煩曲伯母幫我洗下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