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無題
劉貴三死了,
帶著他僥幸求生的心思一頭栽下十幾層樓高的山崖。
聽下面傳上來的動靜,就算是落個全屍,腔子裡的五髒六腑也該摔成了醬湯子,死得不能再死。
可戴平安心裡被勾起來的那股邪火,卻沒有因為劉貴三的死亡而就此消散。
對於這些榜上有名的華工,他本來是想以快刀斬亂麻的方式解決掉的,可劉貴三死到臨頭仍不知錯的掙扎,就像一隻臃腫惡心,滿是膿包的癩蛤蟆,趴在了他的腳面上。
哪怕已經一腳踩死,可膿包被擠破,裡頭的膿血滋出來所附著的黏稠感,依然死死的黏在戴平安的心底。也就在這個時候,戴平安瞥到了混在人群裡的漢叔。
自走出隧道的那一刻起,漢叔那雙渾濁的眼睛就沒有從戴平安的身上挪開過,可真當他走到跟前,扯下堵嘴的碎布時,一言不發的漢叔反而閉上了眼睛,把腦袋扭到了一邊。
對此,戴平安表現得既不在意,也不著急。
將站立不穩的漢叔交予李家源攙扶,在拿過幾張名單細細打量的同時,順手扯下跟前一人堵嘴的破布。
“既然咱們的漢叔不開金口,那我就問問你吧,這位兄弟怎麽稱呼?”
戴平安是笑著問的,可在被問的人聽來,這句話卻不亞於黑白無常勾魂的號令。有劉貴三下場的示范在前,人還沒張嘴,身體已經被嚇得抖成了篩糠,嘴巴裡更是一個字也蹦不出來。
戴平安也沒有著急去催,只是先把兩張名單上的內容都仔細看了一遍,隨後在對方驚恐無助的尖叫聲中,拽著後衣領子,把人從鐵軌中間拖到了山崖邊緣。
“住手!”
眼看著半截身子已經被扯了出去,一直閉目等死的漢叔終於忍不住吼了出來:
“你放開他!”
戴平安停住動作,扭頭看回來:
“你說什麽?”
“我要你放開……不要!”
漢叔喊晚了。
淒厲無助的慘叫聲在回聲中被拉出老長,直到屍體“嘭”的一聲落地,才戛然而止。
又聽了一會兒,在確定不會有什麽別的動靜之後,戴平安這才意猶未盡地收回探出去的身子,看向身後滿腔怒火的漢叔。
“看見了吧,這就是說錯話的代價,老爺子,動了動嘴,您又害死一個人呐。”
“你!”
“我說錯了嗎?還是說,只要不是自己親自動手,就不算害人性命呢?”
晃動著手裡的白紙,讓那兩張單薄的名單最後停在漢叔眼前:
“管了華工營十幾年,這上面都是你的人,就算是英文也應該認得他們的名字,不用我再來翻譯了吧。家源,給漢叔把繩子松開,讓老人家自己看看上面到底記了多少東西。”
說著話,戴平安頂著漢叔憤怒且難堪的眼神,撕開對方的衣領,將名單粗暴的塞了進去。
“這份名單早在貝克特上校任職之前就存在了,還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每個名字後面都標著不少賞金,最少也得是十幾二十美元,看來你們沒少拿啊。家源,你知道這裡頭最有意思的是什麽嗎?”
“什麽?”
李家源是按照名單抓人的,當然知道上面寫的是什麽,可他還是一邊給漢叔松綁,一邊十分配合地問了出來。
“呵呵,最有意思的就是,這上面拿錢最多的不是別人,正是咱們面前這位勞心勞力,把華工營管得妥妥當當,安安穩穩的漢叔本人。”
這時候,被解開繩索的漢叔也因為失去了李家源的扶持,一頭搶倒在地上。鐵軌間堅硬的碎石硌得漢叔兩手生疼,而戴平安也在旁邊蹲了下去,卻沒有扶他的意思。
“不算之前累積的兩百多美元,光是貝克特少校上任以後,就專門賞給你個人五百美金,這麽一大筆的錢帶回去,能換不少銀子吧?這得出賣多少人的消息才能換得來啊?”
“奇怪的是,除了之前的,你也沒出賣多少人呢,我就不明白了,到底是什麽事情,能讓貝克特上校出手那麽的大方呢?這麽高的賞金,您是為他們做了什麽重要的事,”
看著努力撐起身體的漢叔,戴平安臉上雖然帶著笑容,壓低了的語氣卻越發的陰冷。
“還是幫他們藏了什麽重要的人呢?”
“你!”
漢叔臉上的憤怒消失了,只剩下滿滿的驚訝和恐懼。
殷紅的血色從腿上包扎好的傷口處散開,撐著的手掌更是被地上尖銳的碎石扎得發白,但這一切都比不上戴平安幾句話帶來的震驚。
看著面前這張驚慌失措的老臉,戴平安臉上的笑意更濃了。
“不用這麽吃驚,這個事情要是傳回國去,可是要抄家滅族的。朝廷那幫廢物得罪不起洋人,可要想誅你的九族,應該還是沒有問題的。”
“就算朝廷不追究,營地裡的華工要是知道了,恐怕也不會那麽容易能就想得開吧。雖然您只是個小角色,甚至是被逼無奈,但做了就是做了。綁架公主,賣國求榮,不管哪條罪名都夠你喝一壺的,不知漢叔你做好準備沒有?”
字字要命,句句誅心,
戴平安嘴裡吐出的每個詞都像一把小刀子,刮著那顆飽經風雨的內心,硬把剛過五旬,精神抖擻的漢叔折磨得放棄掙扎,像個百歲老人一樣無力地癱坐在地上。
“我,我也是被逼的,不得已才……”
“我知道。”
“你知道?”
漢叔驚訝地抬起頭,看到的卻是戴平安那張說不出哪裡詭異的笑臉:
“我當然知道,我不僅知道,還能理解。”
“你在營地裡的華工面前,或許會有點分量,可在外面,在那些洋人面前,你跟其他華工沒什麽區別,也就是一條特別聽話的老狗而已。”
“為了管理營地的這點權利,你更得依靠著洋人,哪天不是人家說什麽,你就得幹什麽。別說是藏個公主,出賣幾個同胞,就算是讓你去吃屎,你也張開嘴巴硬咽,我說得對不對。呵呵?”
“對!不是,你,你要幹什麽!”
低下腦袋的漢叔還想解釋什麽,可當他因為注意到戴平安的笑聲越來越低,再抬頭的時候卻差點嚇得叫了出來。
不怪漢叔膽小,是因為戴平安臉上雖然還帶著笑,嘴上也說著理解的話,但不知道何時,戴平安已經把臉伸到了他的面前,臉上那雙近在咫尺的眼睛更是瞪得快要滲出血來。
那種充滿貪婪與渴望的眼神,漢叔活了大半輩子都沒見過。像是從餓鬼道裡爬出來,撞到了食物的幽魂;更像是已經吃過了人肉,卻許久未沾血腥的豺狼!
仿佛下一口就要啃在他的脖子上。
“我想幹什麽?當然是弄死你了!”
戴平安的語氣沒有變,還是像之前那樣平靜,但詭異的笑容並沒有跟著收斂。
多年的打拚經驗以及與生俱來的危機感,讓漢叔忘記了之前已經做好了的,準備一死的打算,不由得跟著人類的本能掙扎起來,一點一點向後挪動。
面前的戴平安也直起身子,一點一點向他跟來,表面上看似沒有什麽變化,但不管是那雙猩紅的眼睛,還是由於興奮而微微顫抖的十根手指,都說明著心裡的激動。
他沒有撒謊,就是想弄死漢叔,而且不僅要弄死漢叔,還要弄死那張名單上的所有人。他今晚所作的一切事情,所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為了這個目的,因為這絕不是簡單的一槍崩了就可以解決的事情。
那樣做,不管是對他還是對這些人,特別是漢叔來說,都太輕松了,反而失去了該有的意義。
歸根結底,
不管是戴平安,還是這座橋上的其他人,包括漢叔在內,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能有在這片土地上有繼續活下去的資格。
一句話,求生活命而已,
但,走的路不同。
其中的黑白對錯,孰是孰非,戴平安他分不清楚,也沒法分清楚,但有一點戴平安很明白,那就是這一件事情不處理乾淨的話,他心裡的那道坎永遠都過不去。
就像一根鋼針刺進了肉裡,也像一團荊棘纏在身上,乍一看好似沒有什麽大礙,但每時每刻都在折磨著戴平安。
事情不解決,戴平安的心不安。
所以這些人,尤其是漢叔,不僅要死,而且要死得有理有據,死得正大光明。
這就是戴平安對漢叔浪費口舌的原因,
他不僅要誅對方的心,更重要的是要說服他自己的內心。
漢叔扭轉過身體,拖著受傷的兩條殘腿向著後方拚命地爬著。
鐵軌上的碎石扎疼了他的手掌,也劃開了腿上包裹著的紗布和傷口,鮮血順著他爬行的軌跡流了出來,以至於不管他爬到哪裡,哪裡的人們就拚了命躲開。
滿臉笑容的戴平安就在漢叔身後不緊不慢地跟著,一步都沒有落下。尖銳的石子透過鞋底的牛皮同樣硌得他腳底很不蘇珊,但這並沒有讓戴平安的腳步有所遲緩,反倒是臉上的笑容更加猙獰。
如同野貓調戲著老鼠,
一個爬著逃,
一個走著追,
終於在漢叔爬進的隧道之前,戴平安彎腰扯住他的腳脖子,把人拉了回來。
“等~等一下……”
揮舞著血肉模糊的雙手,漢叔試圖阻攔戴平安的靠近。
死亡所帶來的恐懼真的可以改變很多東西,他已經被殺意纏身的戴平安給嚇破了膽,不再有之前的硬氣,驚慌的樣子更是狼狽到連昨晚求饒時的狀態都比不上。
“等一下,也不是可以,”
笑著把漢叔從地上扶的坐了起來,為他整理起被碎石劃得近乎襤褸的衣衫:
“今晚的夜很長,我們還有大把的時間。”
嘴上如此說著,戴平安的手掌也在整理好衣領之後,順勢掐上了漢叔的脖子。與此同時,他的另一隻手也沒有閑著,像拔蘿卜那樣拽起了漢叔花白的辮子。
兩隻手一起開始用力。
漢叔剛感覺到後腦杓上針扎般的疼痛,就覺得無法呼吸,脖子裡上不來氣了。
“為……呃……”
漢叔被掐得說不出話來,隨著空氣一點點地從這副蒼老的軀殼裡離開,他的眼珠子也跟著睜得越來越大。
最後的掙扎讓他十根消瘦乾枯的指頭,像鷹爪一樣緊摳著戴平安越來越使勁的手腕,但卻怎麽也掰不開。
使出最後一絲氣力,漢叔用乞求的眼光最後看向戴平安,卻發現由頭到尾,戴平安都沒有看自己的一眼,而是擦著臉龐,把目光盯向了自己身後。
漢叔的身後就是深邃的隧道,在那仿佛通往地獄,深不見底的山洞裡,一道月白色的長衫身影站在洞口,在昏黃的燈光下若隱若現。
那道身影躊躇著,猶豫著,非常想站出來,最後還是被戴平安用冰冷的眼神給盯在了原地。
眼前已經黑了下去,意識也跟著開始消散,在死亡的最後一刻,漢叔聽清了戴平安一直嘟囔著的話語:
“沒人可以擋我的路,也沒人可以讓我心軟,”
“你不行,別人也不行,誰都不行!”
“你出不來的,黃飛鴻!”
黃師傅也在這!
他為什麽不救我?
這成了漢叔殘存在腦海中的最後一丁點意識,下一刻,他就“哢”的一聲被戴平安掐斷了的脖子。
黃飛鴻也在這?
一直跟在身後的李家源同樣聽到了戴平安的低語。黃飛鴻這三個字讓他警惕起來,在把霰彈槍上膛的同時開始小心的打量起四周。
心裡想著不應該啊。
黑鴨教堂的那個凌晨他也在場。
看在亞瑟·摩根求情的份上,戴平安壓低槍口放過了黃飛鴻,但為了不讓對方礙事,在擦肩而過之時,還是用突然跳出的袖劍在黃飛鴻的腿上挑了一刀。
傷口不深,也沒傷到筋肉,但是剌得很長。
傷口黃飛鴻自己就可以包扎,短時間內下地走路沒有問題,但要說使出什麽無影腳,或是跳出來礙手礙腳,根本不可能做到,除非那條腿黃飛鴻以後都不打算要了。
黃家的刀傷藥就這麽好?
可姓黃的又藏在哪裡呢?
因為戴平安之前說過,要小心黃飛鴻,所以哪怕都沒有看到黃飛鴻的身影,李家源警惕著的槍口也沒有放下。
李家源是沒有找到,戴平安卻看得很清楚。
從他掐死漢叔的那一刻起,自知已經無力再改變什麽的黃飛鴻就縮回到了隧道深處,身上的那件月白色長衫,也被陰影深處的黑暗徹底所籠罩。
正如戴平安所說,他已經出不來了。
“呼……”
一口悶氣吐出,一下子就感覺輕松了不少。
漢叔死了,退路沒了,他的困擾也沒有了,心中最後一塊軟弱的地方已經被他親手擰碎,再沒有什麽可以攔下他的腳步或是阻擋他的計劃。
感受著手裡的冰冷,戴平安收起扭曲的笑容,將發沉的屍體甩到一邊。
“別看了,他不敢出來的,”
戴平安吩咐著李家源:
“把老家夥的腦袋割下來,送回營地,要讓那幫人知道接下來是誰說了算。”
“是!”
李家源拔出了腰間的鮑伊獵刀,走向地上的屍體,戴平安也轉過身,頭也不回地向橋對面走了過去。
連接木橋的平台上,被綁著的還是之前那些人,但這一回再沒有劉貴三那樣的聰明人衝出來,更沒有漢叔這樣的硬骨頭敢抬起腦袋,哪怕只是多看一眼。
所以戴平安走得很踏實,
平平穩穩地走到了對面的橋頭,在那裡等著他的除了蔡茂仔等人,還有領著十幾名騎兵待命的米爾頓少校和哈特曼警長。
看了看他們,戴平安沒有說話,也沒有停留,一直走到哈特曼警長的跟前。 等對方反應過來,這才注意到,不知什麽時候起戴平安那隻冰冷的手掌已經搭上了他的肩頭,帶著的氣息更是一個勁地往他鼻孔裡面鑽。
“他們多久沒吃東西了?”
“從中午開始,我就沒再給他們任何食物。”
“很好,那就再餓一個晚上吧,一天一夜餓不死人的。但到了明天,犰狳鎮裡還不是你說了算,那我就該對你說聲抱歉了,鎮長先生。”
“我一定能搞定的。”
哈特曼警長連連點頭,這時李家源也拎著腦袋跑了回來,戴平安這才松開他的肩膀,輕輕吐出一句:
“動手吧。”
機槍開始轟鳴,橋上的活人像被死神鐮刀割過的麥子一樣,直直的倒了下去,整個過程沒有慘叫,也聽不到什麽哀嚎,只有槍口跳動的火光在戴平安的眼睛裡閃耀,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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