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
夜深了,烏雲像悲傷一樣籠罩犰狳鎮。
哭聲越來越小,但還是有嗚咽聲時不時的從某個房屋裡響起。
警長做了一個噩夢,他夢到前幾天暴打了他一頓的那兩個搜索連士兵,竟然闖進了他的家中。可當他被腦後的刺痛感喚醒的時候,才發現那不是夢。
自己的家裡多了五個人,都是搜索連的士兵。
那名叫做萊斯特的士兵正在書房裡擺弄著那台有旅行箱大小的發報機和桌上的文件;那名叫做比利的壯漢則是拿著霰彈槍看守著自己;還有兩名帶著面罩的士兵拎著提燈仔細搜索著房間裡的每一個角落。
房間的窗戶被黑布所遮蓋,就算是外面有人經過,也會以為屋裡的人已經休息。擺著一盞提燈的桌上放著一些從他家裡搜索出來的罐頭鹹肉等食物。桌子旁邊坐著一個人,正拿著一塊鹹肉大口大口的撕咬著。
那人沒有戴面罩。
哪怕他們從未見過面,哪怕桌上的提燈並不怎麽明亮,但警長還是一眼認出了眼前這個如同餓鬼一樣在狼吞虎咽的第五名士兵的身份。對方高達一萬美金的通緝令,光在他警局的辦公桌裡就放著幾十份。
“戴平安!”
警長吐出來這個惡魔般的名字:
“你們想幹什麽?”
對方連頭都沒抬,依舊對手中的食物進攻中,其他人也好像沒有聽到他的說話,繼續著手裡工作。只有那個叫比利的壯漢衝他笑了笑,伸出食指做出了噤聲的動作。
“你們知道你們在幹什麽嗎?”
“你們知道鎮子裡有多少警察嗎?你們跑不掉的。”
“只要你們投降,就算自首,我可以為你們向法官求情。”
他們只是綁住了警長的雙手扔到了角落,並沒有封住他的嘴巴,所以警長也沒有大喊大叫,只是程序性的說了兩句之後就閉上了嘴巴。
大家都是聰明人,既然沒有堵住自己的嘴巴,說明對方有著充足的準備。警局和街上都有執勤的警察,他可以大聲呼救示警,但不管戴平安等人能不能活著離開,第一個倒霉的肯定是他自己。
作為一名警察,警長比任何人都了解對面那個惡魔的可怕。
戴平安,這就是一個代表著鮮血和死亡的名字。
從聖丹尼斯到黑水鎮,幾千裡的路程裡都有他行凶作惡的足跡。戒備森嚴的黑水鎮,前後兩任警長在他的手裡一死一傷,傷亡的警員和平克頓偵探更是不計其數。別說自己僅是一個小小的犰狳鎮警長,就是殺光整個犰狳鎮警局,戴平安都未必會眨下眼睛。
既然對方沒有馬上殺死自己,那就先老老實實的活著。
幾十分鍾過去,戴平安總算吃完了桌上的食物,其他幾人也把搜尋來的東西都擺到了桌上。
正當警長以為審訊要開始的時候,戴平安並沒有抬頭看他一眼,反而是擦乾手指後,拿起搜出來的物品和文件一件件的查看起來。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不知不覺一個多小時過去。
除了輪流盯著他的一人外,其他坐在椅子上休息的士兵都拿著武器,垂著腦袋打著盹,那名叫做比利的壯漢嘴裡更是發出了低沉的呼嚕聲。
桌子邊,戴平安手中的報紙翻來覆去的看了有三遍,而對面被綁著警長先生內心也由起初的恐懼和驚慌,慢慢變得鎮定和興奮起來。
又過了一個多小時,戴平安終於放下手中看到第六遍的報紙,長長的出了一口氣,然後拖著椅子坐到了警長面前。
睡得最香的壯漢被其他人捅醒,警長也在這一刻重新警惕起來。而戴平安沒有急著對警長說什麽,先掏出一塊懷表看了看時間:
“現在是凌晨四點四十四分。”
戴平安收起懷表,算了算時間:
“也就是說從我們進來到現在,您東邊的女鄰居足足哭了六個小時三十八分鍾,請問,是她的哪位親人遭遇到了不幸。”
警長這時才發現,屋子外面斷斷續續的嗚咽聲不知道在什麽時候終於停了,整個鎮子徹底的陷到了悲傷的寂靜中。
女鄰居家的情況警長當然了解,本不想回答這個問題,但戴看著平安那雙深邃陰冷的眼睛,他還是不由自主的咽了一口口水。
“馬車上有她丈夫和她兩個弟弟的屍體。”
“這麽慘啊,難怪哭了這麽久,真可憐。”嘴上是這麽說著,但戴平安的臉上沒有絲毫難受意思:
“我這個人呢,最煩的就是哭聲,一點意義也沒有,但是呢,當著你的面又不好意思派人過去讓她閉嘴。為了不讓她打擾我們的談話,我隻好等她停下來。確實是耽擱了一點時間,這也說明我非常的尊重您,但是您也不能把我們當做是瞎子吧。”
說著話,戴平安將警長推倒在地上,下意識的反應讓警長雙手撐住了地板,被割斷的繩索連同著一隻戒指從身上掉了下來。
戴平安從地上撿起戒指,先朝被槍管抵住腦袋的警長笑了笑,然後向眾人展示起戒面上暗藏著的小刀片。
“看見了吧,什麽叫專業,這就是專業,細節決定成敗,它能救你們的命,也能要你們的命。這一點,在我們的大衛·貝克警長表現的身上尤為明顯,”戴平安蹲在了警長面前,笑著將那枚戒指裝進警長的口袋裡:
“的確沒想象到,在這荒涼偏僻的小鎮裡,居然還能見識到如此先進和昂貴的小型發報機。但是您不該把他鎖在自己的書房裡,還不允許包括您夫人在內的任何人進去,這裡畢竟不是布商堡那樣戒備森嚴的軍營,大家都鄉裡鄉親的,隱藏不了什麽大秘密。”
“你!”
最後的手段被揭穿,惱羞成怒的警長想要撲過來,卻被比爾一腳踩了回去,霰彈槍的槍口頂在腦後,金屬的粗糙和冰冷讓他不得不冷靜下來。
一張合影擺在了警長的面前,那是他的全家福。
“您的妻子今晚去陪伴她失去丈夫的朋友;您的女兒嫁到了草莓鎮;而你們唯一的孩子在聖丹尼斯上學……”
“有什麽事衝我來,這跟他們沒有,沒有任何關系!”
被壓在地上的貝克警長努力抬高腦袋,一邊掙扎一邊解釋著。
“我當然知道這跟他們沒有關系,我只是想問一個問題,”為了讓警長說話不那麽難受,戴平安蹲到了警長身邊,俯下身子:
“如果您今晚死在這個房間裡,當您的妻子和您的孩子發現您的屍體或是收到您的死訊時,他們又會在這寒冷的晚上無助的哭泣多長時間呢?”
一只打開的懷表擺在了全家福的旁邊,玻璃的表盤上映出了警長驚慌的眼神。
“是不是不好回答,沒關系,我可以再問另一個問題。和巴利鎮長不同,聽說您和您的夫人很久之前就在犰狳鎮定居了,你們的孩子也是在這裡慢慢長大的。犰狳鎮就是你們的家,在這裡你們也受人尊敬,但如果他們知道了馬車裡那些屍體死亡的真相,你猜……”
“他們還有沒有哭泣的機會?”
戴平安說話的語氣很平靜,但在警長聽來卻不亞於一聲驚雷在耳邊炸響,懷表裡,警長的眼神從驚慌變成了恐懼:
“不,不是這樣的,這都是因為……”
“因為我是吧,呵呵。”
戴平安笑著直起了身:
“你對外當然可以這麽說,事情也好像的確是我引起的,但我沒殺人啊。能殺了他們,而且殺的如此乾淨的,只有布商堡的士兵,這一點犰狳鎮裡的人心裡比誰都清楚。他們只是不知道自己的親人是怎麽死的,更不知道的是,原來讓他們的親人白白送死的,居然是您!”
“我,我可以解釋……”
長時間的趴在地上,讓挺著一隻大肚子的警長臉色刷白,說話也不像之前那麽利索。
“怎麽解釋?誰會聽你的解釋?當然,你也可以把這都推到巴利鎮長的身上,畢竟死的這些人都是他的護衛,只不過,你怎麽證明巴利鎮長還活著?或者說,你覺得巴利鎮長還會回來嗎?”
“你這話什麽意思?”
貝克警長的臉上冷汗直冒,呼吸加速,很明顯,他也想到了某些可怕事情。戴平安讓比爾把腳挪開,然後把手足冰涼的警長從地上扶到了椅子上坐好:
“一開始我也想不明白,巴利鎮長為什麽會放棄他所有的護衛,我是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我的腦子開了竅。”
戴平安指了指自己腦袋左邊,那條還沒有結痂的血槽:
“巴利鎮長是什麽樣的人,我想你比我更加清楚,如果沒有更好的選擇,他怎麽可能放棄保護他安全的護衛,讓自己暴露在危險之中呢?而且事情的發展可能讓他覺得,或許死了的護衛比活著的更有用,連遣散費都省下了。”
“更好的選擇?”
“昨天,大概也是這個時候,布商堡的軍營遭受了襲擊。”
“嘯狼幫!”
貝克警長還是覺得不可置信:
“他可是犰狳鎮的鎮長,怎麽可能和那幫墨西哥匪徒相勾結?”
“聽起來是有點不可能,但一個秘密能讓一座軍營淪為綁架人質,封鎖消息的賊窩,那其中的價值,也能讓一鎮之長成為嘯狼幫的朋友。”
“我不知道巴利鎮長到底答應了你什麽條件,讓你可以忍受著內心的不安,對他繼續死心塌地。我隻問最後一個問題,如果您今晚真的死在這個房間,那位鎮長傷心的時間會不會有您家人哭泣的時間長?”
戴平安將全家福和懷表塞進了警長的手中,然後拍了拍警長厚實的肩膀:
“好好想想吧,貝克警長,為你的犰狳鎮想想,為你的鄰居想想,為你的家人想想,當然,也為你自己想想。”
天空微亮,但平原上的冷風還像半夜裡那麽冷,好在黑鴉教堂這邊熱火朝天的工作已經結束。幾十名華工辛苦一夜,終於趕在天亮之前,在墓園冰冷的土地上挖出幾十個合乎規格的墓穴。
雖然這一晚上的辛苦,他們每人只能掙到十美分,連半包香煙都買不到,但面對這些警察的槍口,他們沒有躺平拒絕的能力,更沒有偷懶摸魚的膽子。
為了能早點回家睡覺,警員們並沒有給這些辛苦的華工們留一絲休息的時間,在清點完人數後,壓著他們連夜返回華工營地。結果離開犰狳鎮剛走到一半,就被突然衝出來的馬蹄聲給攔下。
馬脖子上掛著的提燈照亮了對面兩人護路隊的服裝和武裝到了牙齒的槍支彈藥。
是“那些人”!
為了不引起什麽誤會,兩名帶隊的警察趕緊讓隊伍停下,他們高舉著提燈,試圖照亮胸前代表著身份的警徽,但燈光映出來的,還有對面抬起的槍口。
“別開槍,千萬別開槍,我們是警察,犰狳鎮的警察!”
“我知道你們是警察,但他們是什麽人?”馬上的搜索連士兵甕聲甕氣的問道。
“他們是我們叫來挖墓穴的華工。”
“大晚上的挖墓穴?”顯然對方並不相信這個解釋,哢噠一聲,霰彈槍上膛:
“我懷疑你們當中有華國間諜,所有人全部跪在地下,接受檢查!你們兩個也一樣,把槍放地上,馬上!”
二對二,但這可不是警察敢向美軍士兵噴射辣椒水的年代,尤其是士兵的槍口已經瞄準警察身體的情況下。兩名士兵哪怕再不情願,也都乖乖的把武器放在腳下,等待對方的檢查。
押送他們的警察都妥協了,被押送的華工就更老實了,反正這種檢查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幾十人統統跪到了地上,拿出貼有自己照片的文件,等候對方挨個查看。
哪想到都不用細細查看, 剛一清點就出現了問題。
那名士兵從馬上下來,一把薅起滿頭霧水的警察:
“他們是來挖墓穴的?”
“是啊。”
“有多少人?”
“一共二十五人,我們剛剛數過。”
“剛剛數過?”
啪!
大嘴巴子扇下來,連警察的帽子都被甩到了地上:
“掙開你的狗眼看清楚,這裡到底有多少人!”
不明所以的警察捂著紅腫的臉頰,在華工跟前硬著頭皮一個一個的數了起來,數著數著,他腦門上開始見汗了。
“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二十五呢?”
華工的隊伍裡,少了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