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中見著來人,一下子就站了起來,假笑道。
“久等了,阪田君!”
“……”
門外的那人赫然就是昨晚去找過秦守邦的阪田玉川!
黝黑壯碩的身形配合著一副腦滿腸肥的樣子並不算討喜,但是他看著陳旭的時候,眼裡竟然不自覺的閃過了一絲擔憂。
“陳君?!”
田中信三對阪田現在的表情相當滿意,他微笑著起身介紹道。
“這位是昨晚剛抓到的地下分子,他和松江的地下黨似乎是有些關系。”
“地下分子?”
阪田回頭看了田中一眼,下意識的皺了皺眉頭,本來就黝黑的臉上籠罩上了一層陰鬱之色。
田中微笑著招了招手,兩個日本憲兵直接抬著一個小型變頻機進來,對著牆上的電箱外接出來了兩根電線,看樣子是打算用電擊了。
即便是經過變頻器轉換了電壓,這種直接轉換的效果也相當粗糙,稍有不慎就會直接把人給電死,更有甚者,活著甚至比死了還難受。
不同於什麽鞭打、鐵烙,使用電擊帶來的疼痛感從裡到外,直入腦髓,簡直堪比最慘烈的拷問手段。
看著兩個日本憲兵熟練的操作機器,阪田皺著眉頭,看了半晌,終於還是忍不住伸出手製止道。
“你們都出去。”
兩個日本憲兵聞言,下意識的看了看田中的臉色。
這刹那的猶豫讓阪田頓時大怒,用日語厲聲喝道,“滾出去!”
一見他動怒,這兩個日本憲兵急忙低頭道歉,轉身就走出了屋子。
看著阪田囂張跋扈的樣子,田中臉上笑意如舊,眼底卻閃過一絲冷色,冷笑道。
“那這個地下分子就交給你了,阪田君。”
這話說完,田中信三也直接走了出去,隻留下阪田玉川站在審問室裡,看著不遠處的陳旭默然無語。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陳旭頭髮上的水珠被頭上亮得晃眼的大礦燈慢慢溫乾,空氣裡血腥味隨著溫度上升重新彌漫開來。
待在這樣的房間裡,實在算不上是好受。
阪田玉川沉默了一會兒,拿起一旁小板凳上的記錄本查看了一下。
記錄本上很清楚的記著這件事的前因後果,陳旭被發現闖入囚禁老趙的小樓,並且打死了一個日本憲兵,可以說是證據確鑿,完全沒有申辯的機會。
只不過,現在是1936年。
全面戰爭懸於一線,敵我雙方的諜報活動在這一時間段達到了巔峰,對於老趙這樣的地下分子,阪田玉川已經抓獲過不知道多少個。
老趙作為分區聯絡站站長,他們現在的諜報任務大部分以刺探情報和接應組織成員兩種。
這些地下分子遠比南方的中/統窮酸,基本上都是一些沒經過系統諜報訓練的普通人,可是他們的嘴也超乎想象的嚴實。
阪田曾經策反過不少中/統的專業諜報人員,卻幾乎沒法策反這些看起來略顯稚氣的地下分子。
沉默著翻看著記錄冊,阪田玉川在審問室裡一言不發,就在這時,迷迷糊糊的陳旭突然用日本,含糊的說了一句。
“那是阪田君嗎?真是抱歉了,讓你看到我這樣狼狽的模樣。”
“……”
正在翻看記錄冊阪田,手上的動作微微一緩,回過頭去看了一眼絞架上看不清人樣子的陳旭。
他的頭髮濕漉漉的,擋住了他的大半張臉,嘴邊也是一片鮮紅,
完全看不出昔日那副俊朗帥氣的模樣。 阪田沉默著看著他,一晃眼似乎是回到了高中時代。
作為阪田家的孩子,他的境遇卻並沒有因為阪田二字而有絲毫的改變,因為天生肥胖的身形,他讀書時經常受到了同學的嘲笑和詆毀。
而那段不堪回首的時光裡,總有一個人的身影揮之不去。
“陳君,看起來不管在什麽地方,你都是這麽倒霉。”沉默了半晌,阪田將手中的記錄冊放下,慢慢的走到了陳旭面前,勉強看清了他的模樣。
記憶中,這個渡海而來的異鄉人盡管長相不錯,成績也極其優異,受到的不公待遇卻一點不比他少。
阪田曾經看到自己的同學往陳旭帶的鋁製飯盒裡面吐口水,也會在他下樓梯的從後面踹他一腳,看著他滾下樓梯之後,一起哄笑著喊“支/那’
盡管那段時間,對於阪田而言已經算是相當的煎熬,但是每每看到一個更加可憐的陳旭,總是讓他感覺人生還有希望。
或許正是因為有相似的經歷,高中時的他和陳旭走得相當近。
只不過現在,兩人的距離又顯得那樣的遙遠。
頭頂,明晃晃的礦燈照得陳旭一陣暈眩,沾了血的襯衫黏在身上,更是讓他難受至極。他只能勉強問一句。
“老趙還活著嗎?”
“老趙?你是說那個老人嗎?他已經死了。子彈正好穿過了他的左肺。”
“是嗎?那一定伴隨著支氣管出血吧?”
明明已經只剩下一口氣了,沒想到陳旭竟然還會在意這些。
阪田玉川面無表情的臉上露出一絲苦笑,不由得感歎一句道,“不愧是你啊,陳君。你總是會做出一些讓人沒法揣度的事情來。”
這樣的話也的確像是陳旭會說出來的話,回想起當年一起讀書的日子,阪田不由得苦笑搖頭。
印象中那個隨時隨地都在背著病理病因的陳旭,實在是讓他驚歎不已的存在。
“何等毅力和博學啊,陳君。”
似乎是聽到了阪田的感歎,陳旭勉強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似乎這才意識到自己所處的環境,頓時又沉默了。
他的沉默也提醒了阪田,阪田的臉色頓時陰冷起來,沉聲道。
“陳君為什麽會做這些事情呢?你如果留在第三醫院……”
“阪田君又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裡呢?”
話還沒說完就被陳旭打斷,阪田卻無從辯駁。
陳旭緩了一口氣,有氣無力的說道。
“我是中.國人。”
他說話的語氣並非滿懷壯志豪情,但是這極盡虛弱的時候說出來的話,卻讓阪田心頭一震。
恍惚之間,阪田又回想起當年的時光。
那時候,被推下樓梯的陳旭滿臉是血,甚至於一條胳膊都被折了過去,聽到同學罵他“支/那”之後還是掙扎著爬了起來,回頭衝著那幾個學生大吼一聲。
有一段時間,阪田一直記不起陳旭當初究竟是喊了什麽,隻記得他滿臉是血的站在樓梯口,左手胳膊扭曲成一個讓人看了就心顫的角度,臉上卻異乎尋常的堅毅。
他一直以為那是一句罵人的話,如今總算是明白了。
審問室裡,阪田低頭看了一眼記錄冊,默不作聲。
他很想勸陳旭一句,但是事情到了這一步,他已經明白陳旭絕無回頭的可能。
隨著礦燈的炙烤,審訊室裡難聞的味道逐漸發酵,陳旭身上的傷口被炙烤得生疼,下意識的發出了幾聲喘息。
阪田這才回過神來,抬起頭看著陳旭道。
“陳君會離開這裡嗎?”
“……”
“離開松江吧,去哪兒都好。”
阪田繼續勸了一句,陳旭勉強睜開雙眼和他沉默的對視著。
就在阪田有些失望的收回目光的時候,陳旭卻小聲的說道。
“你要放我走?”
聽到他的答覆,阪田的臉色嚴肅了許多,沉聲道。
“雖然陳君和我有過多年的情誼,但是請你明白,這一次我幫你,是因為你還沒有做出什麽實質上危害帝國的事情。假以時日,如果發生了戰爭,你再來松江,我會第一個將你綁在這絞架上。”
“那我真的要感謝你了。”
陳旭戲謔一笑,說起來有那麽一絲嘲弄的意味,只不過阪田卻沒有回應,而是低頭又查看了一下記錄冊。
現在對於這件事而言,唯一的好消息就是現在還沒有全面開戰。盡管日本佔領了東五省,但是如今的各方勢力還無暇顧及東北, 正面的衝突還沒有爆發。
所以這段時間裡的諜報工作,基本不涉及刺殺和其他的實質行動,無論是南方的中/統還是地下黨都只是停留在無關痛癢的情報收集階段。
阪田確認過記錄本上的信息之後,轉身走到門口叫來了兩個憲兵,示意他們將陳旭放下來。
那兩個憲兵雖然愣了一下,但是在阪田玉川面前還是不敢遲疑,直接走進審問室將陳旭給放了下來。
隨後一左一右攙扶著他走出了審問室。
看著陳旭離開,阪田玉川拿著記錄本,漠然的走出小樓。剛走到門口,他就看到田中正在站在門外的院子裡抽煙。
一見著阪田出來,田中便放下煙,微笑道。
“阪田君這麽快就出來了?是不是審問出來了什麽?”
“田中,你在調查我?”
“調查?我不太明白這話是什麽意思。”
田中信三說是不明白卻得意的咧嘴一笑,看起來早就知道了陳旭和阪田的關系。
松江作為南下的橋頭堡,以後一定是帝國南下的前哨,在這裡能夠做出很大的成績。
如果不是阪田半年前突然被派過來,他在松江必定會大有作為。
對於田中而言,眼下的阪田的確是遠比一個小小的陳旭更加棘手的存在。
他的心思,阪田又何嘗不明白,當下只是冷冷的看了他一眼,沉聲道。
“田中君,你笑得太早了。”
“是嗎?”
田中信三聞言更是冷笑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