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動第八百五十五節初來乍到
北坪,西直門。
此門為內城九扇城門之一,自元朝開始就是京畿的重要關口,還是明清兩代自玉泉山向皇宮送水的水車必經之門,因此有“水門”之稱。
日本人佔領北坪後在這裡設置了哨卡,對進出城的行人、車輛進行檢查,抓到身份有問題的的直接送往位於北坪大學的憲兵隊本部。
這天,一輛從冀省開來的長途客運汽車停在城門外,在司機的要求下數十名乘客一一下車排隊,拿出各自的“良民證”交於日本人。
其中一個身著粗布棉襖,頭戴狗皮帽子,拎著包袱的年輕人排在中間,輪到他的時候雙手遞過證件,還向手持步槍的鬼子鞠了一躬。
跟大多數人想的不太一樣,最早大規模使用良民證的並非是日本人,而是前幾年在西南“剿匪”的果黨。
證件材質多為布料,內容包括姓名、年齡、籍貫、住址等信息,普通百姓需要尋找鋪保或是地方耆紳作保,才可以去發證機關申領。
如今這種錮桎人民的工具被日本人進一步發揚光大,制度比果黨更為嚴密,良民證的內容也越來越詳細。
申領人需要先經過憲兵隊、保甲長的戶口篩查,調查證件持有人的姓名、年齡、工作單位、職業、原住址、遷入或遷出理由、交友關系、生活狀況等內容。
如有檔桉資料不符者,虛假申報之行為者,故意或非故意遺漏及隱匿不報者,隱瞞家庭成員及雇用人員之變動者,會被日本憲兵隊列為重點調查對象。
在這之上還有所謂的特殊調查對象,主要是針對那些有抗日嫌疑的百姓,一旦進入了這兩個名單之中,結局往往只有一個,那就是牢房和刑場二選一。
這些程序走完,還要拍照和摁指紋,日本人規定,除12歲以下無須粘貼照片之外,即便是殘疾人,只要能行動,就算是盲人也必須在證件上粘貼相片。
而且這類相片需要去偽市府指定的照相館處拍攝,拍攝時要由偽保長依戶籍調查底冊,核對長相,以防有人冒名頂替。
指紋就不用說了,證件上甚至連持證人的面部特征都會標注,像是圓臉、長臉、方臉、三角臉,還會注明身體特征,如黑痣、斑點、斜視、塌鼻、六指等。
如此嚴密的戶籍政策下,沒有良民證寸步難行,不少果黨和地下黨的情報人員在這上面吃了虧。
再說日本士兵接過年輕人的證件仔細看了看,眼睛上下打量了對方一番,用不算流利的中國話問了幾個簡單的問題。
比如來北坪幹什麽,住在哪,這些問題很好求證也沒法造假,日本人只要打幾個電話就能查證。
“昂們我們安丘城遭了災,家裡沒有飯吃,想來這北坪城找份工。”
年輕人聽完,畏畏縮縮的回答道,說話間不停拽動肩膀上的包袱,顯得很是緊張,一副鄉下窮小子頭回進城的樣子。
日本士兵沒看出此人有什麽可疑,良民證是真的,也沒有修改、塗抹跡象,安丘憲兵隊和警署的印章暗記同樣沒問題。
觀察其腦門和虎口處,未發現長期佩戴軍帽以及射擊留下的痕跡,看上去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國百姓。
隨即他朝遠處招了招手,另一個日本士兵牽著一條凶狠的狼犬過來,圍著年輕人轉了幾圈並嗅探了許久後最終放行。
鬼子的動作很快,沒用多長時間所有乘客都通過了檢查,長途客車繼續向城內開去,那個來自安丘的年輕人抬頭看向城門。
門樓上,幾個半敞著軍服的日本士兵箕踞在雉堞上,
倚著槍,咧著厚厚的嘴唇,露著不整齊的牙齒,望著下方發出狂笑。年輕人見狀嚇得趕緊縮回腦袋,深深地低下頭,這讓城門上的鬼子更加得意,猖狂的笑聲無比刺耳。
順利通過城門,客車沿著西直門大街開了一段,最後停在了前張公園的門口,這是北坪北城的旅客集散地,治安非常混亂。
汽車還沒挺穩,一幫力工和拉洋車的就圍了上來,口中喊著去某某地方,不過回應者很少。
北坪有句老話,東富西貴,南賤北貧,這說的是北坪東南西北主要人口的屬性。
以前北坪做買賣做生意的都願意去東城,故而有錢人多,西城有不少前朝貴胃的宅子,光是王府就有幾座,所以是東富西貴。
至於南賤北貧,進北坪要飯的乞丐,乾體力活的力巴,甚至外地災民都集中在北面的胡同裡謀生。
而南賤是行業問題,說書唱戲雜耍之類的藝人,幾乎全在南城前門外的天橋、虎坊橋一帶活動。
可想而知,這些生活在北城的乘客有幾個舍得花錢坐車或者讓人背行李的,絲毫不理會攬客的喊叫聲,靈活地擠出人群溜進了胡同。
唯有年輕人手足無措的站在原地,不過看看他腳下破破爛爛的布鞋和身上老舊的衣服,車夫、力工們果斷轉身離開。
對方一看就是窮鬼,在這種人身上浪費時間還不如去其它地方試試運氣,原本人聲鼎沸的公園很快變得門口羅雀。
年輕人見狀撓了撓頭,背著包袱在北城溜達起來,走進一家家鋪子詢問對方是否需要夥計,得到的回答都是不用。
且不說兵荒馬亂生意難做,店鋪用不著招人,即使招人,他們也願意招知根知底的,招一個外鄉人很容易惹麻煩。
找了大半天,一無所獲的年輕人蹲坐馬路邊,從包袱裡拿出一個冰涼的窩頭用力咬了一口,結果差點把門牙崩掉。
“呸”
在行人鄙夷的目光中,他吐了口唾沫,把窩頭塞進領口用體溫捂了一會,總算將窩頭吃了下去,嗓子跟被刀片劃過一般。
隨著最後一點碎屑被扔進嘴裡,年輕人左右看了看,起身混進人群來到了不遠處的轎子胡同,敲響了其中一戶人家的院門。
“噔噔噔……”
敲門聲未落,一個女人從裡面打開了院門,她看了對方一眼什麽都沒說,轉身讓開位置,年輕人抬腳走了進去,大門被輕輕關上。
等進入院子,兩人一前一後來到正房,提前幾天到達北坪的左重正盤腿坐在炕上看書,見到來人立刻露出微笑,隨手將書放到一旁輕聲詢問。
“春陽,一路上還順利吧?”
“報告副處長,很順利,就是在城門口被鬼子盤查了一次,為了以防萬一,我特意製造了一些活動軌跡,確定沒人跟蹤才來跟您接頭。”
土裡土氣的年輕人自然就是鄔春陽了,他一邊回答,一邊觀察著眼前的房屋,跟以往的安全屋比起來,這裡有點過於簡陋了。
低矮的屋頂、昏暗的光線,斑駁的牆皮,陳舊的家具,都說明了這間屋子的年頭不短,副處長為什麽要住在這種地方。
此次任務是探查日本華北方面軍的動向,為徐城的果軍提供情報,想要完成這個任務,他們必須要打入日本軍方高層。
一個住在貧民區的人,是沒有資格出入那些高檔場合的,偶爾去一次兩次還可以解釋,次數多了,傻子都知道問題。
左重注意到他的舉動,笑著拍拍炕沿:“坐吧,是不是有點奇怪為什麽我要住在這,那我問問你,從江城到北坪,你在敵佔區走了一圈,有什麽感想?”
鄔春陽愣了愣, 實話實說道:“有錢人照樣燈紅酒綠,百姓的生活更苦了,但城市治安比起國府管理時期更加有序,也更加嚴密。
不過幾個月的功夫,他們就將所有人口做了登記,這等動員能力著實令人恐懼,再這樣下去,敵後工作會越來越難進行。”
說到這,他好像明白副處長為什麽要住在這了,在到處都是眼線的北坪執行任務,首先要做的是完美的融入這座城市。
沒有比住戶來源複雜,三教九流遍地的北城更適合潛伏,只是這樣勢必會影響到任務,畢竟底層人員接觸的圈子有限。
不等鄔春陽說話,左重接著他剛剛的話講道:“這次來北坪我隻挑了你和何逸君,沒有選擇更擅長行動的歸有光,知道為什麽嗎?
以往我們執行類似的任務,要麽是從敵方高層打開突破口,利用酒色財氣收買、策反關鍵人員,要麽是采用武力奪取的方法。
但日本情報機關不是特工總部那幫廢物,大戰開啟前肯定會對情報進行保護,如果咱們還是用老一套,很容易撞在槍口上。
我想試試能不能運用一種不一樣的方式,以最小的代價得到想要的情報,最好是在日本人不知情的情況下,你現在明白了吧。
之所以住在這,也是這個計劃的需要,好了,春陽,抓緊時間休息吧,明天一早跟我出門乾活,對外就說你是我的遠房堂弟。”
“是,堂哥。”
鄔春陽聞言嚴肅回道,心中暗暗猜測究竟是什麽工作,可以獲取到軍事分隔部署這種高等級的情報,莫非是司令部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