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紈在府裡不管事時,除了在太太夫人那服侍外,便只和寶玉、迎、探、惜等姊妹們一起針黹玩笑。同昔日隔壁院裡的王熙鳳間,卻並不怎麽親熟,反與平兒交好。
如今李紈在榮國府內宅當家,大小差事卻多賴林之孝家的、吳新登家的、周瑞家的幾個媳婦婆子管管事。愈發羨慕王熙鳳身邊有平兒這樣一個強力助手,每次見了平兒時,珠大奶奶都亦忍不住熟絡親密。
今日裡李紈再見平兒,倒像見了多年密友,忙招呼著眾人進來。
薛家院中無男丁在場,姊妹妯娌相聚一堂,其中熱鬧非是外人可懂。太太太、二太太心裡惦記寶玉,在院中玩樂一會,先後打寶玉院裡安撫去了。
迎春同寶釵打趣,“兩位太太雖互不對付,偏都待寶玉極好。難怪太太們一早都挑了好些禮送來,倒顯得咱們這些姊妹不懂人情了。”
寶釵聽著迎春口中暗示的話,臉色頓時一黯,心裡好不痛快。眉目輕裝,倒是嘴角笑容一層未變,淡淡笑著道:“不送禮來才是好的,你要送了禮,我該懷疑你也打著什麽壞心思了。”
這群姊妹裡沒幾個傻的,都能聽懂薛寶釵話裡意思。是把邢夫人、王夫人的某些好意,當成壞心思了。
李紈臉色高深起來,瞧著寶釵瞧了又瞧。她是知道寶釵與蓉哥兒乾系的,叢綠堂那白花花場景都深深印在她記憶裡了。只是李紈素來不愛多嘴,雙眸轉動等著瞧院裡好戲。一手又攜著旁邊平兒,摩挲著小聲打趣。
“你家奶奶是個有造化的,竟得了你這樣一個好人兒在身邊。奈何好不容易打江南回來了,卻又隨著她去東府休養。她是管著了璉兄弟,卻苦了我們的好平兒。”
兩府裡,知道鳳奶奶和小蓉大爺乾系的可沒幾人。平兒隻管低頭不語,哪敢和李紈說她們主仆間的事情。
黛玉也是知曉寶釵和蓉哥兒乾系的,她以前還吃過醋。最近幾日寶釵卻也幫了她許多,甚至還謀著如何一同進寧國府了,算是對寶釵有了改觀。
她拉迎春,也打趣寶釵道:“她是金作的釵,好個珍貴,自然得長輩們喜歡。太太們未必有其他的意思,你要這麽說她,她等會拉著你罰酒看你怎麽乾。”
探春機敏,早瞧出寶釵態度。拿一盤果子來,笑著送迎春面前,道:“這麽多吃食也堵不住你的嘴兒。”
嬉鬧一陣,勉強算是將這尷尬話題糊弄過去。
時至後晌,小院裡擺起酒來。女人間的喝酒竟比爺們更直爽,多一會兒便醉了幾個。
平兒倒還清醒,只是珠大奶奶的手在她身上亂摸,令她好個難受。
東邊寧國府裡。
賈蓉讓賴升、賈芹、賈珖帶了烏家父子出去采買回北遼行頭,琢磨著到神京城外莊上見一見秦業、秦鍾父子。
這對秦家父子自那日回來,頭天先回了秦家老宅,在秦家住了幾日。到今天,賈蓉才聽到消息,這對父子不打算來寧國府小住了,反而跑神京城外寧國府莊子上去了。
才讓施德、施恩兄弟備了馬車,正要準備上車,便聽了道上有一人急切喚道:“小蓉大爺,小蓉大爺等等。”
蓉哥兒回頭瞧去,只見著遠遠有一個丫鬟打扮的女孩兒急急跑來,手上拿著絹兒在招搖。待看清了對面人樣貌,蓉大爺心裡不禁一愣。
晴雯怎過來了。
這妮子不在寶玉身邊好好照顧,不會是因為那天無意中的行為,這會兒跑過來要挾自己了吧?蓉哥兒暗暗皺眉,
他在府裡也聽過一些關於寶玉房裡丫鬟的事跡,雖然不多,卻也多少有了個印象。 襲人自是不用說的,常跟隨在寶玉身邊,賈蓉以前也接觸過。不僅容貌姣好,行事亦大方。只是這丫鬟有些癡,只要服侍著哪個主子,哪個主子便是她的天。不過總的來說花襲人待人和氣,處事穩重,心地純良,恪盡職守。
晴雯卻是另一個樣子。
賈蓉心中其實並不太喜歡這丫鬟。一來,是因為晴雯是昔日賴嬤嬤送來的,誰知道她心裡還惦不惦記著來賴家的恩德。若說她不惦記,便是忘恩負義,說她惦記,賈蓉更不舒服。二來,又常聽府裡消息,說晴雯是寶玉府裡性情最爽利、言談最利害的。
都不須多想,一個性子剛烈又嘴齒伶俐的印象就進了蓉哥兒腦子裡。
雖然這些都是極好的品質,可放錯了地方,再好的品質不能擺正文字也會成為大壞事。一個剛烈利害的丫鬟,想想就讓人頭疼。真可謂是沒有林黛玉的命,得了林黛玉的病。
所以,賈蓉頓住腳步,要看看這位剛烈伶俐的丫鬟要做什麽。
奈何蓉大爺這次卻是想岔了。
晴雯一路跑來,到他面前時臉色暈紅,鼻間雖吐吸著粗氣前身也一起一伏,但晴雯卻強控制著自己儀態動作。一雙薄唇親啟,嘴角微微上揚間從唇齒縫隙中呼出一口長氣。堅強模樣,問道:“小蓉大爺可是有要緊的急事得出去?”
蓉哥兒玩味看著晴雯。漂亮確實漂亮,性子也如傳言中一般很要強。他回道:“倒不算什麽要緊的事兒,姑娘過來是為了什麽?”
晴雯聽小蓉大爺不是因為要緊的事情出去,松一口氣。揚起笑顏,道:“小蓉大爺不是要緊事出去便好。寶二爺喚婢子過來,請小蓉大爺到院裡一趟。二爺有急事求小蓉大爺幫忙。”
賈蓉狐疑看了晴雯一眼。“我能幫上寶叔什麽忙?”
晴雯道:“二爺也不願與我們丫鬟透露,隻說打發奴婢過來請小蓉大爺。要小蓉大爺手頭沒要緊急事,還請小蓉大爺勞駕一趟。”
賈蓉心裡琢磨著。去神京城外莊上的事情,倒也不急。又猜測寶玉到底是什麽事情找他。扭頭看了施恩、施德兄弟一眼,喚了他們過來。到:“你們駕車往梅毛炳莊上去一趟,將秦家老爺和鯨卿兄弟接府裡來住兩日。若他們不願,也不必強求,問了緣由。再差丫鬟告知蓉大奶奶,請大奶奶挑些禮兒送莊上去。”
施恩、施德兄弟記下,便與撤了賈蓉身前馬車。
蓉哥兒哼道:“想什麽了,讓我走著去西府?你們自己再備車子過去,車上備好墊子和暖爐,秦老爺年紀大,受不住冷。”
施德笑道:“大爺,往莊上接人有大哥過去便好,小的給大爺牽馬去西府。”
這小子……是個靈泛的。
賈蓉笑著點頭應下。在施恩、施德兩人服侍下,蓉大爺登了馬車。他道:“打西府去吧。施恩記得去莊上是快點,回來時小心著慢行,莫要顛簸了秦老爺。”
見了車外施恩點頭,賈蓉才放心讓施德牽馬朝前走。
蓉大爺坐在馬車內,手捧著銅做的小暖爐子,心裡好奇猜測寶玉到底是想求自己什麽事情。難不成和張紅塵有關?
莫不是這家夥幾天沒見著張紅塵了,寶玉心裡想著再去會一會情郎?
賈蓉掀起車窗上簾子,朝外瞧一眼。馬車在緩慢被施恩牽著朝前走,晴雯跟在馬車邊上咬牙前行。
他前面對比一眼,牽馬的施恩好歹身穿大棉襖子,頭上手上都有保暖的。晴雯這小丫鬟雖然也穿著襖子,卻完全不是出行的樣子。賈蓉甚至看能覺察這丫鬟因為寒冷,而緊咬著牙關。
盡管蓉大爺心裡對晴雯的印象不怎麽好,但是也見不得別人太難受。往常這種時候,跟在他身邊的丫鬟也都是會被叫上馬車避風的。
又或是因為晴雯漂亮,又或是因為有過意外的一種接觸,賈蓉惻隱之心泛起。也將晴雯當自己身邊熟絡丫鬟對待,對外喚了施德一聲。
“大爺?”
“停一下。”賈蓉看著晴雯小臉凍紅的樣子,撇嘴道:“聽了要出門也不知道添一件大襖子,外面這麽冷著,要凍壞了你……到車上來罷。”
晴雯見蓉大爺是在對自己說話,心裡一喜。暗道蓉大爺果然是好心的,這些天打聽的功夫沒有白費。她心裡雖然喜,臉上卻依舊堅強,梗著脖子道:“謝小蓉大爺好心,奴婢也不怕冷,不礙事的。”
賈蓉疑惑眯起眼,這丫鬟的神情不對勁啊,這話倒像是故意這麽說的。一時,忍不住輕笑一聲,道:“哦,原來如此啊。那……施德繼續牽馬走罷。”
“……”馬車緩緩前行,晴雯卻愣一會。蓉大爺的反應和她預想中的不太對,怎麽直接就差人牽馬啟程了。
晴雯看一眼馬車緩緩遠去,一陣寒風刮來,她顫一下。急急忙忙跑去,追上馬車,跟在一側緩緩前行。
她的心裡卻苦惱著,早知道就不耍這樣心思了。
車裡的賈蓉暗笑一聲,悄悄看了眼這丫鬟,覺得實在是有趣的。想他蓉大爺又不是剛到這世界來的樣子,見的人多了,見過的丫鬟多了。哪裡還那麽好哄騙糊弄,只聽晴雯一回答,蓉大爺就明白過來。
這妮子在耍小心機了。而且是手段極其不高明的小心機,或者說手段還行,可是表演拙劣。
馬車再行了一段路程,已到寧榮後街。賈蓉好奇看了掀起簾子看了一眼車外的晴雯,只見這丫鬟哪裡還有剛剛的儀態,雙手已經藏到到了袖子裡,身子暗暗發抖的樣子更明顯了。
好奇盯著看了一陣,又覺索然無趣。之間好歹是寧國府的大爺,作弄一個小丫鬟做什麽,丫鬟就算有什麽心機還能個作出什麽大壞事不成。
又喚施德停車,道:“上來吧,別凍出大病來,省的你們寶二爺還來找我討要丫鬟。”
晴雯聽聞,哪裡還敢耍心機,連請了施德搬來一馬扎登車。
馬車裡是真暖和的。
前面門一關,厚厚的簾子一下,密不透風。晴雯進了馬車感覺暖意更忍不住一顫,後又覺失禮,尷尬看蓉哥兒。
賈蓉款款道:“好生坐著罷。”
馬車內四壁全掛上了厚厚的簾子,簾子不僅將外面的冷風遮擋,也擋住了光線。車內昏暗的很,晴雯好一會才適應下來。隻覺得這狹小空間裡,一男一女對面坐著,實在有些特別的氣氛。
她輕輕道:“謝小蓉大爺體貼。”
“無事。往後別在我面前耍這些小心機便好。”蓉哥兒無所謂的回道。他本與這些丫鬟是見不上幾面的,也不想見。
自己過好自己的日子,各院各府過各自的生活。莫說榮國府的院子,賈蓉就是尤氏院子裡的丫鬟也都避著。 他身邊又不缺女人,沒必要像色中餓鬼一樣,見了女人就想發生點什麽。
寧國府裡,單蓉大奶奶秦可卿的院子裡漂亮丫鬟就不少。丫鬟之中論樣貌,平兒也是頂尖的。哪裡還瞧得上其他人。
晴雯卻沒想小蓉大爺竟如此直接,臉上更尷尬起來。往日裡,在任何時候都嘴角伶俐的她,這時間竟不知怎麽回答才好。
蓉大爺卻毫不在意的說道:“我也不管你們在西府是什麽樣子,更不管你們在寶二叔院裡房裡是什麽樣子。別花心思把計算打寧國府來便可。”
晴雯心裡一驚。
她正是花著心思要跳槽了。她雖在榮國府也過得自在,在寶玉房裡也好瀟灑。可是見慣繁華的她,早不是那簡單一飯一菜就能滿足的貧女了。
晴雯在寶玉房裡,已經能看到她以後最好的結局是怎樣?可那好結局,也不是她想要的。
當寶二爺房裡姨娘?還是年紀大後放出榮國府嫁個普通人?還是在榮國府嫁個小管事?
這些她都不想要。
如果以前,她最渴望的是當寶二爺房裡的姨娘,可現在……見了東府崛起,見了小蓉大爺的樣子。再見了寶玉這一年發生的事情,哪裡還願意做寶二爺姨娘?
做那守寡的姨娘嗎?
晴雯將自己身份放極低,忙道:“非是奴婢耍心機。只是奴婢怕貿然與小蓉大爺待一處,若被人瞧見了,恐會壞了小蓉大爺的名聲。奴婢到底是寶二爺院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