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女傳》被李紈放回了案上,曾被卷起的一沿上還有沾濕的痕跡。珠大奶奶幽幽一歎,將被沾濕的一冊用其他書本壓上,到瞧不出痕跡方放心下來。
枕席側臥,手腿兒卻不由自主夾抱被褥,埋頭其中。
仿佛只有這般,李紈才能抵擋得了正月寒夜裡的清冷與寂寞。
今夜,是最難熬的一晚。
許多人在這一晚失眠。
同是榮國府裡的另一院子裡,睡在外屋的襲人抱著肚子偷偷抹著眼淚。旁邊秋紋、晴雯內外穿梭忙碌,終於伺候好寶玉睡下,晴雯方才無趣瞧了受傷的襲人眼。晴雯款款道:“他本是得意回來,偏被你們鎖在門外壞了一夜興致,不惱才怪了。”
襲人卻是有苦難言,關門的也不是她,反倒她這個去給寶二爺開門的被踹了。縮著身子,強忍著小腹痛楚,還關心著問:“二爺睡下了?”
“睡下了。”
晴雯冷漠瞧了眼襲人,覺得襲人是自找的難受。一味體貼寶二爺又有什麽用處,明顯二爺的心思早不在府裡。否則也不會夜夜想著出去,還支開著所有丫鬟。方才她給寶二爺更衣時,可還聞著二爺身上有著一股特別的氣味。她心裡可門清著。寶二爺是舊疾又犯了,只是這次不是兩府裡的小廝長隨,而是外面的人兒。
她們這些在哥兒身邊做丫鬟的,可比在姐兒身邊做丫鬟的懂得多,也計算的多。
襲人偏是個沒太多計算的,或者說一顆心早記掛在了寶二爺身上,從此再沒了其他計算。她揉著肚子道:“二爺既睡下,你也早些歇息罷。”
晴雯冷眼瞧了她,未作聲歇息去。
第二日,上元節。
賈寶玉醒來,想起昨兒快樂後的約定,喚了丫鬟過來的服侍打扮。換了華麗衣裳,修了面目,順手拿了房裡丫鬟兩盒胭脂水粉。
雖好奇今日襲人怎麽還沒起來,卻也沒多問,心裡還生著夜裡被關門外的氣。前晌也未食,寶二爺便興致勃勃溜出榮國府去。
其他丫鬟亦各忙各的,獨留的床上花襲人發病難受。
東府裡。
蓉大爺邀了王熙鳳到秦可卿院子。三人圍坐一處,一眾小丫鬟捧食過來,瑞珠、寶珠、雀兒、香蓮、平兒五人在一旁伺候。
秦可卿暗暗瞪了一大早便毛手毛腳的蓉大爺一眼,又瞧王熙鳳,再看了旁邊五人。道:“今兒房裡也無外人,一同坐下吃罷。”
話畢,可卿看向王熙鳳,輕聲道:“嬸子不會怪侄媳婦不僅越俎代庖,還壞了家裡主仆規矩罷?”
嬸子、侄媳婦這些詞語放在以往,王熙鳳聽著多少有些怪異,今兒卻是渾無感覺。鳳辣子深意瞧了可卿一眼,秦氏在宣顯她蓉大奶奶的主權地位了。
鳳辣子笑一下,並不正面回答,反張羅著道:“再大的規矩也不外人情,平兒同我也常同桌吃食。大家也都坐下罷,瑞珠、寶珠入座吧,菱兒、雀兒你們靠蓉哥兒同桌伺候。”
賈蓉這會兒也回過味來,感激瞧了鳳姐兒一眼。入府後的第一天,兩位媳婦總算沒吵起來。。不過,聽王熙鳳語氣,亦在表明著她也是正經的主子,能夠指使瑞珠、寶珠兩位東府姨娘。
往後,她們會不會吵可就難說了。
秦可卿琢磨出王熙鳳話裡意思,也沒說什麽。不論是王家姑姑,還是璉二奶奶,王熙鳳進寧國府後的身份都不能低了去。唯獨看如何計算這位姑姑嬸嬸在蓉大爺房裡地位,是與蓉大奶奶並列?亦或是甘願在蓉大奶奶之下。
旁邊平兒率先入座,隨後寶珠含笑謝了鳳姐兒方也入座,小雀兒聽能坐蓉大爺旁邊心裡早喜著也坐進來。還剩瑞珠猶豫著,香菱呆呆不知所措。
蓉大奶奶道:“都坐下罷。”
瑞珠、香菱兩人因才入座。王熙鳳見此,忍不住笑道:“來東府休養,不曉得要待多少時日。往後還要你們這些東道照顧,也準備了不少禮物,等吃過前晌大家到我那院子領拿罷。”
賈蓉看鳳姐兒、可卿兩人還要暗暗交鋒,連忙阻止。挑了各自喜好的,送她們碗裡,笑道:“今兒算是咱們團圓小聚,往後日子長著,有什麽話兒以後再講。”
同桌眾人聽著團圓二字,神情各異。瑞珠、寶珠偷瞄王熙鳳與平兒,鳳姐兒、可卿卻玩味瞧蓉哥兒。
可卿款款道:“菱兒等吃了前晌,去薛家請寶姑娘來一趟吧。”
“……”
其實哪裡需要人去請寶釵,今兒是元宵節,寧國府會芳園裡還得擺酒了。只是薛寶釵她們到底什麽時候過來,賈蓉是不知道了。甚至他都不知道,西府珠大奶奶李紈正猶豫著如何過來的見他。
李紈心裡愁著喲,臉上也沒精神。昨夜的場面,昨夜的夢讓她糾結又慌張。
只是,這些東西賈蓉全不知道,甚至他完全不記得那次喝醉後的事情,也不知道昨天在和寶釵尋樂時被李紈看了乾淨。
此刻的他正在寧國府的書房裡。
“鯨卿成熟不少,也長高了不少。”蓉哥兒寬慰笑著,拍了拍秦鍾的肩膀。道:“平安州的事情讓鯨卿辛苦了。”
秦鍾靦腆回道:“不辛苦。”
“到底辛苦,我心底還是有數的。”蓉哥兒拉秦鍾坐下,又給秦業老爺請茶。道:“本以為鯨卿在大年三十能回的,沒想還兜兜轉一圈到江南一來回。好在趕上了元宵節,不然媳婦還不知道怎麽怪我。”
秦鍾道:“洪澤湖的玉將軍催要得急,所以又多跑了一趟。”
“他們過年也不歇的嗎?”
“歇是歇的,說是擔心年後送貨太慢,所以讓年前多送一批過去。”秦鍾撓著腦袋呵呵笑著,問:“大爺著急讓的鯨卿回來,是有什麽要事吩咐?”
“你姐姐生了孩子,又是正月裡,怎麽也得回家相聚吃一碗團圓飯。”賈蓉悠哉道,又見秦鍾面上露笑,道:“今兒元宵,府裡女客多。待後晌客人去了天香樓,喚媳婦過來和老爺、兄弟見面。”
秦鍾嗯聲應下。
賈蓉又道:“往後平安州窯廠裡,每月留存一些水泥不出賣。”
“大爺何故這般安排?年末時與薔二爺通過信,金陵那邊已在生產。薛家的掌櫃近來也開始催貨了,想著分出部分由薛家采買售賣到民間。”秦鍾疑惑問道,“現在正是最缺水泥的時候。”
賈蓉哪裡不知啊。不說河道衙門大量需求,便是京畿營田也急缺水泥建渠引水。還有民間私人想著自己營田修橋建壩,都等著寧國府的水泥了。
可他心裡還有計算。
計劃著存一批水泥,等開春後運送黑山村去。計劃在那裡建一個小型窯廠,用於以後北遼造船和擴建海參崴港口。
“不急著存許多,總之在倉庫裡備一點,省的往後寧國府急要水泥了還要等生產。”
賈蓉招待了秦家父子一陣,便邀著他們先去了天香樓聽戲。又接待了西府眾老爺,喚了賈芹作陪。等薛蟠等人過來時,蓉哥兒疑惑問道:“怎麽不見寶二叔?”
“曾到寶兄弟院子找過,莫說姨娘了,連兄弟他房裡的丫鬟們也不知他去向。”薛蟠無奈歎一聲,道:“蓉哥兒可是不知,姨媽聽說兄弟不見了,可拿著兄弟房裡的丫鬟一陣好打。我過去時,聽院裡其他丫鬟說好為首兩個大丫鬟都躺著了。”
蓉哥兒愣愣神。榮國府裡賈政院的風氣就是這樣,不管寶玉做錯了什麽,受罰的永遠是下人。
即便是其他人口中的活菩薩李紈,對待下人也頗有王夫人氣概,只要這些奶奶一吱聲下人們就等跪著領罰。與賈政院完全相反的就是寧國府了,以前賈珍在時,寧國府下人都快要騎主子頭上了。
兩個極端,都是不好的。
現在寧國府風氣改了些,賈政院裡在李紈的管治下,卻愈發嚴苛。
賈蓉暗歎一聲,他倒是猜到寶玉去哪了,只是不好說得。
想著明兒還是找時間好好與寶二叔聊一聊,畢竟是家裡親戚。若說沉迷男色,在當朝社會無傷大雅;但好好的國公後人、榮府小國舅竟以男色侍人,則實在說不過去了。
“大叔先去天香樓罷。”賈蓉引著薛蟠往會芳園走。
薛蟠反拉住蓉哥兒,眉頭緊緊皺著,像是有什麽難言的話要說。
“大叔?”
薛蟠憂鬱看他,良久,道:“蓉哥兒與我家妹子是不是鬧了什麽矛盾?”
寶釵?
“怎麽會了?”自己怎麽可能與寶釵鬧矛盾,除非是把昨兒的恩愛當成‘矛和盾’。蓉哥兒哭笑不得,反問薛蟠。“大叔何出此言啊?我待寶姑姑可向來是小心翼翼的。”
畢竟武器太鋒利,不小心,容易傷著寶釵。
薛蟠擰著雙眉,神情都扭曲起來。鬱悶道:“妹子最近也不知道怎地,好似家裡的事情也不上心了,還時常避著我和娘親。昨兒夜裡回來時,神色更是不對。咱還以為妹子被人欺負了,可她什麽也不願意說,還生氣訓了我兩句。”
額……昨天夜裡的事情,那……確實和自己有點關系。寶釵一定是太累了,太疲倦了。蓉哥兒訕訕道:“大叔也不必擔心,寶姑姑聰慧,兩府哪個能欺負得了她呀。”
“是啊,我也疑惑。哪個……”薛蟠感慨一句,忽然看向賈蓉,上下打量。
“大叔不會以為是我欺負了寶姑姑吧?”
“這……我不知道。”薛蟠眼睛不肯放過賈蓉,審視著,道:“雖然總聽各府的哥兒說蓉哥兒是陰貨,是最能欺負人的。料想著,應也不會欺負到親戚這裡來吧。”
“咳咳!”哪個牲口傳的謠言,自己腳踏實地乾事,什麽時候陰過別人。賈蓉猛咳了兩聲,迎著薛蟠的目光,心虛道:“大叔何時瞧我坑過人,更別說陰親戚了。”
薛蟠將信將疑地點頭。沒問出究竟,也只能歎氣。又道:“最近妹子常往寧國府跑,蓉哥兒可以留意一下,妹子到底在做什麽。娘親也在擔心,妹子是不是私自有了相好。唉……”
私自有了相好?那就是本大爺啊。蓉哥兒訕訕道:“寶姑姑是最守禮的人,豈會做那種事情。”
薛蟠道:“我自是信得過妹子的,只怕妹子遭了人哄騙。萬一妹子因此受了委屈,我哪裡還有臉兒做妹子的親大哥。”
“……”
賈蓉乾笑,不敢再亂說話。他知道,薛蟠雖然是個紈絝渾人,但是對寶釵卻極好。所以蓉大爺隻承諾如果發現什麽消息,一定給薛蟠報信。生怕自己說漏了什麽,被薛蟠抓住一頓好打。
蓉大爺忙喚了人引蟠大叔去天香樓裡,自己借口要招待客人連忙跑了。
“我怎麽就忘了薛蟠這個一根筋的恁貨,要是讓他知道自己禍禍了他妹子,那頓打估計是免不了了。”賈蓉望著天,悠悠歎息。“先拖一會兒,等尋著好機會才說罷。”
兩府客人差不多到齊。
秦可卿與王熙鳳今兒也出了院子,在天香樓見了客人後,兩人攜手在樓下一獨立房間坐下。
剛到天香樓的賈蓉先去見了兩個媳婦,又說了秦家父子的事,於是選了隔壁一間屋子與秦家父子見面。
自是一番,姐弟情深、父女無言的場面。
秦業與可卿未說幾句,隻可卿教一頓秦鍾,又上孝敬下贈予了衣裳襖子、金玉石頭才結束。
今兒離大宴還尚早,全在天香樓玩樂。
李紈卻趁機會找了過來。
王熙鳳打趣道:“嫂子不在樓上陪著老太太,怎麽跑我們這來了?”
“你們這裡地方好,不似上面喧鬧。”李紈笑著回道,眼睛卻瞄像蓉哥兒,計算著怎麽開口催義學的事情。
房裡都是人精般的,一看李紈表情便知是有什麽難言的事情。王熙鳳等著看熱鬧,秦可卿卻過去攜上大嬸子的手,問:“嬸子是有什麽事情說?”
又嗔蓉大爺道:“大爺見了嬸子過來,也不曉得避嫌離開。這裡是咱們娘們的世界,哪要你一爺們待這。”
“……”
李紈見賈蓉告離,反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