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冷酷的神色讓顧川打了個哆嗦。
少年人的目光更往上去,與這不知底細的夫人的目光相遇,看到她高而纖細的睫毛顫了顫。
而她的臉上則掛著點若有若無的笑,會讓人想到和藹的貴婦人。這叫顧川心中生出幾分好奇,盯著她,脫口而出:
“請問,您就是我母親曾經的老師嗎?您看上去非常年輕……”
顧川說著,有些遲疑:
“不像我母親那一輩的人。”
尾桐夫人沒有直接回答,反倒說:
“麗川老了嗎?”
“比您看上去,要老一點。”
“這樣呀……確實是這個年紀了。”
尾桐夫人在走路的時候,會發出金屬打在地上的聲音。她一邊說話,一邊繞了顧川一圈,以一種更富侵略性的目光打量這個看上去溫順乾淨的男孩。好一會兒,她又說道:
“確實,你母親在一百五十六個節氣前,曾在我這裡學藝。我和她的關系很好。”
她說。
她往陳列架另一側走,顧川跟在她的身後,很快見到這房間的中一角,有一片大空地。空地上擺著尾桐夫人的書桌和沙發。
她輕輕坐在沙發上,又饒有意味地回問道:
“麗川有提起過我嗎?她有沒有和你說過,我是個什麽樣的人。”
顧川立在一米開外,雙目閃閃,直言道:
“我的母親直到叫我進城前,她沒有提到過你,也沒有說過關於你的事情。”
“原來如此……”
尾桐夫人靠在沙發背上,若有所念地垂頭自語。
牆上掛著一幅畫。畫面中央的是一處落日城的墓地,到處插著白樺木的牌子和白色的絲帶。上千的士兵在畫面的周遭,正裝軍服,一個個垂頭,畫清楚的幾張臉都分外憂鬱。
顧川想這是張戰爭的畫。
那時,尾桐夫人抬起頭來,說:
“來,讓我好好看看你。”
說完的瞬間,顧川還不解其意,隻發覺自己腳底忽然一空,好像有什麽東西,從尾桐夫人衣服的底部伸出,直至捆在他的腰上,把他往尾桐夫人那邊扔去。說時遲,那時快,顧川根本反應不過來,就在瞬間,一股奇異清香的氣息已吐在他的耳邊。
“真不錯。”
尾桐夫人用一種打量貨物的眼神看他。
他被被尾桐夫人以不知名的手段拎在空中,靠在她充氣般的衣服上。他剛想說話與掙扎,尾桐夫人便一手掐住他的腮幫子,指甲在少年人乾淨的臉蛋上留下鮮紅的印記。他完全無法反抗,只能隨著這手的轉動被迫轉動自己的頭部,直到雙眼再度與尾桐夫人的目光正對。
凌於半空的虛無感與不能動彈的無力感讓顧川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不安。尾桐夫人從棺材服縫隙中伸出來的纖手戴著黑絲的手套。手套緊緊貼合皮膚,卻在掌骨部分各設破洞,叫顧川看到其中有並非是肉的……光澤的閃爍。
這是某種……超凡的力量,賜予了尾桐夫人以超乎想象的膂力。
“你的眉眼很像麗川,真不錯。”
她又說道。
尾桐夫人的吐字好像自帶一種芬芳,聽起來親切得緊。唯獨雙眼眯起來的時候,狹長而惡毒,如鷹視蛇顧。
顧川被按住雙頰,發不了聲,只能在悶哼中漲紅自己的臉,叫尾桐夫人幾聲愉快輕笑。隨後,她松開了掐住腮幫子的手,同時圈在顧川腰上的某種繩子的東西一松。
顧川兩腳才能踩在地上,兩步踉蹌,在向後的過程中,失去平衡,一屁股坐在地上。
“你要做什麽?”
少年人不禁高聲疑問。
誰知尾桐夫人高高在上的臉上,夾帶著一種無言的輕蔑:
“不礙事,不礙事,只是看看你的身子骨而已,你的母親和你的父親在那偏僻的鄉下,把你生下來,也把你的身子骨養得很好,我很喜歡,自是願意教你的。”
這並非常物的婦人從不在乎任何下位者的意見,只是自顧自地按照自己的意志,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她是個……可怕的特權者。
顧川意識到這點的同時,摸了摸自己的腮幫子,有指甲擦出的血痕。
尾桐夫人繼續觀察顧川,隻覺得這少年人陷入慌張的樣子與當初麗川做實驗的樣子相似,心中一蕩,自顧自地發出一陣輕盈的笑聲。
可顧川的心情完全不同,尾桐夫人越笑,他就越生恐懼。
尾桐夫人也沒笑多久。隻一會兒,她便想起這人究竟不是麗川,是有不知名男人的血脈的,忽而索然無味,乍然而停,向外呼聲:
“桐實,在嗎?”
“我在。”
“進來吧。”
“是,夫人!”
從書架的叢林裡,走來那個之前領著顧川的少女侍從。
她的名字叫做桐實,這是尾桐夫人給她取的名字。
“給他安排一個房間,以後他就是你的師弟了。”
“好的。”
那位叫做桐實的侍從,匆匆走來,看到顧川不忿的表情,知道尾桐夫人肯定又喜怒無常、對他做了點什麽,牽起顧川的手,就要把他拉走。
她還在顧川耳邊輕聲道:
“別說話了,師弟!現在已經沒事了。夫人其實是個很好的人。她對你做的事,沒必要放在心裡,以後我替你好好埋怨埋怨她。”
只是顧川好像沒有聽到似的,搖了搖頭,拒絕了桐實的牽手。
桐實又連忙打眼色,覺得這男孩脾氣深藏不漏,小聲說:
“別氣鼓鼓的……別生氣。”
只是這時,顧川自顧自地站起身來,拍了拍身子上的灰,平靜地問道:
“請問母親的信上是怎麽說的?”
尾桐夫人也站起身來,居高臨下。說道:
“麗川希望我能收你為徒,在城裡好好照看你。呵呵,我出於以前的情誼,自當答應,你不必憂慮……我自會好好對待你。”
顧川不卑不亢地說:
“抱歉,尾桐夫人,母親寫信時,不準我拆開,所以我不知道信裡內容,因此可能教你誤會了。那是母親的意思,還不是我的意思。”
尾桐夫人眉毛一挑,笑意盈盈:
“那你是什麽意思呀?”
“家母既然給您寫信,我自然就是把母親的信送到這裡,別無他想。現在,尾桐夫人,請放我走吧,我的朋友們一定在等我回去了。”
這就叫尾桐夫人嘴角咧開了。她走前兩步,彎腰與顧川目光相對,重又伸手,抓住顧川的下巴:
“哦……”
這陌生人無所顧忌的肢體接觸讓顧川一陣抖顫。尾桐夫人的手是冰涼的。
顧川的心速因緊張加快了,他突然想到這種拒絕本身也是冒犯的。但他強撐著,目光不偏不倚,照舊對視。而尾桐夫人分明從這不情願總看到了過去麗川的影子。她心中一震,放開抓住顧川的手,抬起頭來,轉目遠處三戰的壁畫,輕聲說:
“莫非是我剛才弄疼你了?所以你在犯這小孩脾氣。”
桐實站在一邊,看這兩人說話,額頭上泌出細細汗水。
“並不是這樣的,我從不說謊。”
顧川不承認這是強氣。而是他經過考慮的結果。
他想尾桐夫人就和他進門前想的一樣……是一個擁有特權的、喜怒無常的、可怕的女人。
明面上,他隻道:
“只是真的,母親的意思真不是我的意思。我也確實有約,假如母親冒犯了你,我也實在對不起。對不起啦!”
他彎下腰來,鞠躬道歉。
道歉完了,抬起眼來,他看到尾桐夫人直挺挺站著,腰板挺得很直,就好像更高了點。
挺得這麽直,站得那麽高,不會感覺孤獨嗎?
他想。
尾桐夫人的頭髮盤在腦後,猶如螺髻,不作任何劉海。她的額頭白潔乾淨,而五官清晰美麗,似笑非笑的時候,在如今,沒人能看出她究竟是什麽樣的心情。
好一會兒,她沒有回答。
只是地板發出了咯咯作響的聲音。
顧川往下一瞥,見到尾桐夫人衣服底下的地板已經出現了明顯的裂痕。這女人的力道必定有超凡的構造。
可他不想服軟,就抿著嘴,站在那裡,僵持了很久。而地板不停地在尾桐夫人的腳下開裂。
最後,尾桐夫人說道:
“桐實,放他走吧。”
桐實連忙答是,引著顧川,就往外走了。
穿過那熟悉的廊道時,桐實對顧川說:
“其實尾桐夫人真的是個好人,她不會真的傷害你的。”
顧川只是調侃道:
“首先,你說的,我不能確信呀,萬一尾桐夫人只是不會傷害你呢?也許你對尾桐夫人來說,是個重要的、無可替代的學徒呢?”
昏暗中,桐實不知怎的,俏臉一紅,囁囁嚅嚅地反駁道:
“不是這樣的!”
“其次呢?”顧川笑著說,“我想活得自在一點,實在不想像你一樣,苦苦伺候一個主人呀!哪怕伺候一個主人……能帶給我無窮好處,對我來說,也別無可能。任何人於我,都是平等的。”
這話就叫桐實寂靜下來。
“你……”
她一時不知道說什麽了,隻道:
“你真奇怪……和我見到的城裡的人都不一樣。”
“城裡的人怎麽了?”
桐實不多說了,隻歎氣道:
“那你沒人庇護,在落日城裡一定會過得很難的。”
走到接近門口的時候,外面的天色已黯淡,木匠還在外面等待。桐實看到顧川要走了,遲疑道:“稍等一下。”
“怎麽了?”
“雖然隻當了幾個瞬間的師姐弟,但有事情的話,可以在日落時候來市場找我,我一般會在這時候采購物資,也許我能給你一些幫助。”
她原來以為自己可以多個師弟,多個伴的。
現在,她又變回一個人伺候尾桐夫人了。
木匠不解地看向他們。顧川笑道:
“那謝謝你啦,桐實,你是個好人。”
“其實你不用太在意那個舉動的,這只是老師心情衝動。她總是有些心情衝動的。”桐實又替尾桐夫人解釋道。
顧川笑笑:
“但我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呀!”
桐實就不說話了,隻目送木匠和顧川遠去。
桐實再回到書房時,尾桐夫人正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倒了一杯清酒。那時候,她正舉著酒杯,對著燈下自己的影子,一動不動。
“夫人,你今天怎的這麽惱火?這真不像平時的你。”
桐實一邊估計裂開的地板的修補成本,一邊輕聲說道。
尾桐夫人輕酌一口後,道:
“桐實,因為許多事情,你不知道,許多事情,你沒經歷過,也不會懂得。”
桐實這就升起疑惑,忍不住問道:
“這是和麗川女士有關嗎?”
“是的,是有關的。”尾桐夫人放下酒杯,等桐實上前斟酒,在醺醺醉意中言語,“麗川向我求學的時候,我還藉藉無名,奇物移植的可能都還沒摸透,只能騙騙從其他地方遷來落日城的邊民,靠自己的祖宅,假裝是個了不起的醫生,來收學費,叫他們乾活來過活。而,桐實,你那時候在哪裡,我還不知道呢。”
桐實溫順地笑了笑。
尾桐夫人不知為何,逐漸失魂落魄:
“麗川原來不叫麗川,她只有小名,她的大名麗川是我取的,意思是映照在河水中的燦爛陽光。”
尾桐夫人那時候出了一次嚴重的醫療事故,把一個陽痿的貴族給治死了,差點沒被那貴族憤怒的老媽活活打死或賣進妓院裡。她是靠了祖上的人脈才勉強脫身,那些親戚為她擺平這件事後,也不聯系她了。接著,她身邊的學生也全都走光,只有麗川沒走,還安慰她、她的研究一定會成功。
那時候的尾桐夫人一直以為麗川會是她最好的也是最棒的弟子,也是朋友,像親人,也一定會陪她一起走向成功。
她甚至有點閑錢就給麗川發學徒工資,這都比麗川交的學費多了——她生怕麗川離開自己。
結果,就在那一百五十六個節氣前,麗川把自己的學徒工資都還給了她,原來她一分錢沒花,然後笑著跟她說:
“尾桐,尾桐!父母要帶我離開落日城,要去開辟一片新土地啦!”
“這什麽意思?”
尾桐那個時候正在做藥物的翻搗。
“我要走啦!”
麗川說。
尾桐立刻愣住了,木訥地點了個頭,手上的搗杵砸在了自己的手上都不知道:
“啊……哦,好的。那你們要去多久啊?”
她還記得麗川那時候的表情,帶著點笑容,溫柔地、平靜地說道:
“要去很久很久,可能不會回來了。”
“為什麽?”
“我媽媽已經為我找好了丈夫……是以前指腹為婚的!這是父母的意思,我要結婚了,可能就要一直住在那裡了,我希望走前,你可以參加我的婚禮……肯定很樸素,不會豪華,但我還是希望你可以參加。”
“哦,哦……哦……”
現在的尾桐也想不清楚自己當時到底是什麽想法,隻記得自己當時的腦袋忽然冰冰涼涼,而自己的靈魂快從嘴巴裡冒出來了。
媽的。
過了那麽多年,她以為她已經忘記了。
要知道,誰都會說大話。總有人說時光能抹平一切的傷痛。
結果,那麽久,她還是沒忘記。
桐實斟好了酒。尾桐再度舉起酒杯,仿佛在邀約身前琳琅滿目的書籍,失魂落魄地說道:
“真是的,得不到的永遠在騷動。”
桐實舉著酒壺,看到麗川的信正平放在桌上。信紙上的最後一段用娟秀的筆跡寫著:
最後,謝謝你,尾桐老師,和你在一起的日子很愉快。嗯,就說到這裡為止了,希望小川不給你惹麻煩。他是我一輩子的寶物……請好好對待他,這是我一生……最重要的請求!還有,再見啦!
尾桐夫人一飲而盡,隨後放下酒杯,凝望玻璃酒壺中自己模糊的倒影,說:
“你明天給我打聽打聽這群日照村的來客吧。那個叫做顧川的男孩,要是遇上了麻煩,你也可以幫幫他。”
桐實知道這是尾桐夫人不忘舊情,咬著唇,心底莫名酸意。她低著頭,問:
“那您就這樣放他走了嗎?夫人。”
尾桐家的力量也是不能顧及外頭的。
那女人解開寬大的棺材服,露出自己完美的白皙的肩膀來。她回頭,凝望低下頭的桐實,似笑非笑地說道:
“我……?我做的事情就是這樣的,難道你有什麽不滿嗎?”
隨後,困眼微睜:
“他要是死了,也就是死了,我對麗川也無需做任何交待。”
而這時,走在路上的木匠已經知道顧川拒絕了尾桐的邀約。一股恨鐵不成鋼的心情,叫他一拳頭敲在顧川頭頂。
“疼的呀!你做什麽呀,大叔。”
尾桐夫人的是顧川想拒絕卻無法拒絕的舉動。
而木匠所做的是顧川能反抗,卻不反抗的舉動。
木匠說:
“你拒絕了?為啥啊!這多好的機會啊!你錯過了,在這城裡, 你就很難找到這麽好的地方的!”
顧川哈哈笑了幾聲,沒怎麽回答,搪塞過去。
木匠又問:
“川子呀,那你之後還要留在城裡嗎?”
“留的,留的,城裡機會多嘛,我想多見識見識。”
他一邊答,一邊眺望四周那些各不相同的建築,還有日照河分流的涓涓流水。
雲層很快徹底遮蔽天光,晷塔的鍾刻已經行至休息的時間。天色黯淡下來的瞬間,顧川那些路邊粗大喬木的枝乾上磷光閃閃,忽地放起光芒,把前路照亮。
一時夜光夢幻,確是異境他鄉。
租屋裡,其他人都在等木匠和顧川,小小的桌子上,擺滿了他們從村裡帶來的便攜果乾與肉干。他們已經買了燈,並點起了燈。
“你們回來啦,要吃飯啦!”
說話的是那個叫山桃的女孩。
“不過在吃飯之前,我有個好東西給你看看。”
她對顧川說。
“是什麽好東西呀!”顧川好奇道。
山桃展開雙手,手中是一隻已經死去了的蛾。翅膀是一種美妙的月黃色,還有好看的斑點和彩紋,被山桃夾在不知哪裡找來的小鐵板中。
“這是之前我發現的。看你在外面走了很久,就送給你吧!”
藏在這屋子裡的蟲子可多了。
不過蛾子是很傻的,總會自己往光源上撲。
“謝謝你啦!”
顧川驚喜地叫出來,捧出雙手,小心翼翼地接過,把它夾進母親給他的書裡,然後就加入了這小小的人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