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帝頭戴皇冠,身穿龍袍,腳著一雙玄金龍紋皮靴,正朝著泰和殿走去。夜罩著一層薄薄的霧氣,他看不清楚前方。直到他進到殿裡,往龍椅走去,赫然發現,龍椅上竟坐著一個人。他忙快步走去,近處一看,龍椅上坐著的是先皇建武帝。
“父王,您怎麽在這?”慶帝像是受到了驚嚇,急問道,身體不受控制地連連後退。
正當慶帝驚魂未定時,身後又響起一道熟悉的聲音:“李曠,你在說什麽呢?父王不在這裡,還能在哪裡?”慶帝轉身一看,站在他身後的正是同母的長兄——有著經天緯地之才的前太子李昉。他正笑望著他,笑容中寒意森森。
大興王朝有一半江山是這位戰功卓越的前太子打下的。但他野心勃勃,不顧建武帝長年征戰之苦,慫恿其乘勝攻打疆國。建武帝本就年邁,常年征戰落下無數病根,又豈能和他一樣急行軍。一到喀邊就病倒了,病勢洶洶,竟一病不起。
“啊!”慶帝大叫一聲,摔在地上,臉上驚恐萬分。他指著李昉道:“你——你怎麽在這?”
他不敢置信地看著眼著的這一切:被他設計害死在疆國戰場上的前太子李昉竟活生生地站在他的面前,氣血攻心、被活活氣死的父王正坐在他的龍椅上。他轉頭看著殿下,殿中百官林立,正指著他交頭接耳,指指點點。議論聲傳到他的耳裡:“如此不孝不悌之人,怎可為帝?大興定會敗在他的手裡......”
四周的一切如真如幻,慶帝還在震驚中,就聽到他的父王建武帝說道:“昉兒,你上來。”建武帝指著李昉,對殿下林立的百官道:“今日,朕傳位於太子李昉,以匡社稷。”又指著慶帝道,“來人,將這殺兄篡位的畜生給朕拖下去,五馬分屍。”他的聲音宏大而空曠,在大殿內不斷回響。
慶帝被按倒在地,皇冠落地,龍袍凌亂,他掙脫開侍衛的鉗製,跪步到建武帝跟前,求饒道:“不要,父王,兒臣知錯了,您饒了我,饒了我吧。”他又轉向李昉哭求:“皇兄,求求你,求你幫我向父王求求情,我錯了,我再不敢了。”
建武帝惘若未聞,李昉一把甩開慶帝的手道:“自小,你便不覺得自己有錯,即使嘴上說著錯,心裡卻是不認的。孤的好弟弟,孤如何能縱你?”說著便示意侍衛將人拉下去。
慶帝的身體被拖著往殿外去,他拚命掙扎,束著的頭髮披散下來,活像個瘋子。他拚命地哭喊著,說著自己的這些年的作為成就,回應他的是殿中眾人毫無反應冷漠無情的面孔。
當他被一把扔出泰和殿時,他踉蹌著了好幾步才站穩,剛想衝回進去,只聽殿內傳出兩道震耳欲聾的聲音,在空中不斷回響。
“李曠,你自作孽,必不可活。”
“李曠,欠下的,都是要還的。”
慶帝四處張望,兩道聲音像從四面八方湧來一樣,振聾發聵。
他的耳蝸轟轟作響,地面在搖晃,整座宮殿搖搖欲墜,慶帝慌亂地跑下階梯,身後的地面開始接連塌陷,轟轟巨響中宮殿頃刻間化為烏有,消失在無盡的灰蒙蒙的霧氣中。
天地茫然,只剩下他一人。他四處奔走,卻像是穿梭在迷宮中一樣,怎麽也走不出去。四周的空氣漸漸變冷,昏暗的天空飄落下來無數的花瓣,冰冷清透紛紛揚揚,是雪花。
雪如鵝毛一般洋洋灑灑地落下,密密麻麻地鋪蓋在大地上,大地變成了雪原,一望無垠。遠處一座巍峨的冰雕宮殿似突然拔地而起,
聳立在一座低矮的山坡上。 風呼呼地刮著,刺骨的森寒透進慶帝的心裡。他四處張望,纖塵不染的白雪世界,不見一個人,不見一處屋宇,唯有這座冰晶宮殿可暫時容身。他籠了籠自己的領口,將破爛不堪的龍袍在身上裹緊,迎著風雪一步步走向宮殿。
推門而入,迎面撲來如春一般的暖意,鮮花裝飾的宮殿猶如三月春城,花香撩人。宮殿正中站著一個女人,明眸皓齒肌膚勝雪,一襲緋衣垂地,飄逸似仙。
他認識這個女人。慶帝記得,天統元年,他剛登基為帝,雲溪國來朝的使臣中有一個年約十六的女子,眉眼如畫,柳姿婀娜,很是嬌俏可人。她像一隻斑斕綺麗的蝴蝶飛進了他的心裡。
是她。慶帝滿心歡喜,急步來到她的面前,正要拉住她的手,訴說他的一腔衷情。誰知,嬌豔的少女突然跪在他面前掩面痛哭,哭著哭著,指縫中流出晶瑩的血淚。她一邊哭著,一邊戚戚哀求:“求求你,放過他們,放過他們……”此間萬物似有生命一樣,在少女的哭聲中,殿內剛剛還盛放著的花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快速凋零,霜雪似從殿外侵透進來,萬物瞬間化作冰雕,空氣愈發清冷。
慶帝冷不防嚇了一跳,連退好幾步方才站定。他正想說什麽,卻聽到自己森寒冷酷的命令:“殺。一個不留。”
語落,少女抬頭惡狠狠地瞪著他,猩紅的雙目異常可怖。她指著慶帝喊道:“你會有報應的!你會有報應的!”她的咒聲在宮殿中回蕩不絕,淒厲刺耳。宮殿中的雕梁畫壁在她的咒聲中慢慢融化。
一陣地動山搖,慶帝被震得踉蹌無法站穩。待他站定時,面前的少女已經消失不見。周圍響起一片如雷的喊殺聲,刀光劍影腥風血雨。人一個個在他周圍倒下,屍體堆積如山,血水如一條條奔湧的河流,自他面前流過。天地間回蕩著一個聲音:“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慶帝似有些瘋魔,他得意地看著眼前的一幕。迷霧中有一個人衝到他的面前,一把長劍架在他的脖子上,質問:“你為什麽要這麽做?憑什麽可以這麽做?”
慶帝看不清這人的面容。他挺身傲立,絲毫不懼:“憑朕是天子!”
“哈哈哈!天子?”來人仰天大笑,笑聲滄然,讓人聞之欲泣。
“不!你不再是了。”他迅速將劍撤回,朝著慶帝胸口狠狠刺過去。
“啊——”慶帝驚呼著坐起,環視四周,赫然發現自己正坐在太極殿的龍椅上,禦案上依然是堆積如山的折子。
是夢,他松了一口氣。掃視了一眼室內,發現陳良並未候在一旁。許是去辦什麽事了。他看了眼窗子,外面漆黑如墨,夜色深沉,早就過了就寢的時間。慶帝不耐煩再看這堆折子,便起身朝寢殿走去。
窗外的雨似乎已經停了,幾道紫光映在窗欞上,殿內光亮一片,雷鳴聲接踵而至,慶帝被嚇了一跳。殿內不知從哪裡漏了風進來,榻上的紗帳被吹得四處飄蕩。恍惚間,似有一個十多歲的孩童在龍榻上玩耍。
“父王,快上來。宸兒今晚要和父王一起睡。”十三歲的李宸正衝著慶帝燦爛地笑著,白皙的小臉上露出兩個深深的梨窩。李宸尚母,皇后舒瀾也有一對梨窩,笑起來甚是俏皮活潑。然而,天統十一年後,他再也未見她笑過了。
“宸兒。”慶帝淚目婆娑,快步衝向龍榻,一手撩起飛揚的幔帳。突然,一柄漆黑的劍自帳中穿出,直直朝他的胸口而來。“噗呲”一聲,胸口被刺穿,疼痛向他襲來,他圓瞪著雙目,直挺挺地向後倒去。
“啊——”慶帝尖叫著坐起,額頭布滿汗珠。他低頭查看自己的胸口,手摸進裡衣,那裡光滑平整,沒有傷口。他手一揚,將錦被拋開,旋身下榻,拔出擺在榻側的寶劍,雙手緊握,眼神戒備著四處。
殿門被轟然推開,一個纖瘦身影疾步進來,在他面前跪下:“陛下?”來人低著頭,只看到他一身灰色宮袍。
“陳良?”慶帝心有疑慮地喚道。
“是奴婢。”陳良馬上抬起自己的臉。
“陳良,有刺客。”慶帝看到這個平日裡最常見到的人,心才放松下來。他扔下手中的劍,頹然坐在榻沿。這一刻,他才覺得自己是真正清醒過來了,並不似剛才還在夢中。
“護駕,護駕。”陳良高呼,一個健步站到慶帝身前,張開雙臂擋在他的前面。
殿門外的侍衛一聽,馬上魚貫而入,將慶帝圍在中央,拔劍戒備。侍衛統領分配出幾人,將寢殿仔細搜查了一遍,又安排十來人出去,將太極殿裡裡外外搜了個遍,一刻鍾後,統領才回道:“回稟陛下,太極殿上下都搜過了,沒有人。”
此時,陳良已經退後,站在慶帝的旁邊。慶帝向統領擺了擺手,示意他們可以退下了。心裡清楚並無刺客,只是做了個夢。這夢卻真實得可怕。
“屬下告退。”統領躬身退下,一應侍衛收劍入鞘,跟隨其後出了宮殿,回到自己的崗位上繼續值守。
待殿內只剩下自己和陳良,慶帝才道:“陳良,朕剛才夢到自己被刺死了。”
“聖上洪福齊天……”
陳良正想寬慰幾句,被慶帝打斷:“是一柄通體黑色的劍。陳良,天下可有此劍?”
陳良聞言一愣,隨即回道:“大千江湖,無奇不有。此劍,約莫是哪個江湖劍客的配劍。陛下,夢中之事,當不得真。”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慶帝擺擺手道。夢中的情景太過真實,他寧可錯殺,決不放過。
“陳良,給朕找出這把劍。持劍者,殺無赦!”令下,慶帝又躺回龍榻,將錦被蓋在自己身上。錦被中的溫暖,似乎讓他的心安寧不少。
“是。”陳良應聲退下,到門口時又回望了一眼龍榻,才跨過門檻將內殿門掩上。
直到殿門合上,慶帝才對著空氣說道:“出來。”
殿梁上躍下一個紫袍男子,身軀頎長面容剛毅,他在長慶帝面前跪下:“屬下在。”
“派人前往靖州打探齊王的動向,不要錯過他的一舉一動。”
“是。”
紫袍男領命退下,縱身一躍,消失無蹤。不消片刻,原來的位置上,又有一個紫袍人窩在暗影處。這是慶帝的暗衛,因身著紫衣,稱作紫衣衛。
慶帝一向獨眠,從不讓太監伺候在榻邊。經過剛才那事,陳良隻好再安排些人守在殿外。他也習慣徹夜隨侍在內殿門外, 只是今日安排的小宮人不懂事,竟只顧自己睡覺,一點警醒之心都沒有。他在內殿門外站了站,值守的小宮人正跪在門腳處,身體抖得像篩糠一樣。
“拉下去吧!”陳良跨出外門,對值守的侍衛道。這個小宮人注定難以活命。無論他聽到多少,或什麽都沒有聽到,注定沒有人可以從他嘴裡得到任何消息。
寅時,一騎從安福門側門飛馳而出,往北路而去,其後又有四騎分別往東西南北四路而去。
江湖大而隱秘,尋劍如大海撈針。
直到三月都不見有什麽消息傳來,慶帝像是已經忘了此事,沒再提起。一應折子被留中,大臣們就像是沒上過這些折子一樣,有關立儲的話題沒有人再提起。君臣之間,難得有了默契。
戍守靖州五年的齊王,像是被人遺忘了一樣。就連一向疼寵小兒的太后也沒有過問他的消息。只有齊王世子——十六歲的李寂時時想起這位鮮少見到的阿父,經常幻想著他提槍趕馬陣前交鋒的場景。
他的阿父——齊王李昀,是一個征戰沙場打下大片疆土的錚錚英雄。李寂希望自己有一日也像阿父一樣,成為一員大將,為大興子民保家衛國,為大興王朝開疆拓土。
李寂的這些想法誰也沒在意,畢竟少年壯志也是平常,直到有一天,探子來報,齊王世子李寂偷跑出京了,身邊隻跟著紀國公府的小公子。
慶帝震怒,太后憂心,齊王妃急得暈厥,紀國公府人仰馬翻,這些李寂二人統統不知道,兩人就如脫韁的野馬,縱情遨遊肆意暢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