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澤像身後長了眼睛一樣,腳尖一點,遠遠避開。他已知曉他的套路,便不會再中招。
是時候讓他看看他的風意劍了。他縱身直刺,又回身後劈,一撩一削一平一點,如旋風問柳俯首摘花,一招連著一招,風似一縷縷繃緊的銀絲,在尹剛身上割出一道道的血痕。尹剛被動地在蒼澤的劍式中格擋躲避,無法進攻。匕首隻適合偷襲近戰,攻人不備,此時蒼澤招招緊密,沒有破綻,他毫無辦法。數招下來,他遍體鱗傷血流不止。他虛弱地跌坐在地上,少年也在他面前站定,劍勢已收,只是執劍指著他,以防他又有什麽動作。
“小子武藝不錯。”尹剛笑著說道,真心實意誇讚。
“好與不好,於你何乾!”蒼澤卻惱得很,“放你不走,找死嗎?”
“呵!人小,脾氣還不小。”
蒼澤怒目圓瞪,指著他道:“趕緊滾!”
尹剛卻不為所動,看了少年好一會兒,笑問:“怎麽?還沒殺過人?”不問還好,一問蒼澤又滿臉漲紅起來。尹剛看著蒼澤惱羞成怒的樣子,不禁譏笑道,“連人都沒殺過,還敢握劍?”
“你……”蒼澤氣結。
“要不讓我來教教你吧。”尹剛指著自己的胸口,繼續道:“殺人很簡單的,只要劍朝著這裡。用力刺下去,‘噗嗤’一聲,血噴湧出來,不過數息,人就死了。這方法不錯,就是有點髒,血多了的。”一個精瘦漢子說著血髒,臉上露出嫌棄的笑容,倒是叫人嘖嘖稱奇,這樣貌和說辭完全不搭。殊不知,尹剛此言,為的是蒼澤。像他這樣乾淨純粹的少年,殺人時染得一身血,是挺髒的。
蒼澤聽得一臉驚駭,這個表情瞬間逗樂了尹剛,他不禁仰天長笑,笑聲回蕩在山谷間,有一種暢快也有一些無奈。他直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蒼澤似被嚇到,說了聲:“瘋子!”便想撤劍離開,不管他了。誰知,身後竟傳來陌白清清冷冷的聲音:“小澤,殺了他!”
“師父?”蒼澤不解地望著陌白。
“我說,殺了他!”陌白看都沒有看蒼澤,隻定定地盯著地上的人。
尹剛卻看懂了陌白眼裡的含義。陳相怕是沒有料到,他不過是來打探虛實,卻得把命留在此處。他想起還在白城等待他消息的兩人——他怕是連消息都送不到了——能不能遇到少主,看他們運氣了。
尹剛又一次奮身而起,招式凶狠,殺意凜凜,不似剛才那般收著自己,深怕自己傷了小公子。已是最後一博,注定的死局,為何不盡情肆意呢?
“小子,再教你一句,你死我活的局面,善是別人手裡的劍,傷的是自己。”尹剛一邊說一邊進攻。這次他步步緊逼,招招殺意。真正把自己化作了一把劍,一把生死皆由別人的劍。
蒼澤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左臂拉出一道很大的口子,鮮血淋漓。錯愕不過一瞬,蒼澤馬上調整狀態。已經是第三次交手,他對尹剛的招式已了然於胸。尹剛失血過多,力有不及,三招就露出敗相。
蒼澤一劍刺出,像剛才一樣,打算挾持下他,誰知,尹剛本能格擋的匕首竟被擊飛。蒼澤一劍刺進他的胸膛,只聽“噗嗤”一聲,血液噴湧,濺得他一身衣服都變了色。
尹剛軟軟地癱倒在地,嘴角掛著一抹苦笑。他早知道自己必有一死,像他們這樣的軍旅之人,早就把命懸在手上,隨時交出去。他孑然一身,毫無牽掛。陳相讓他生就生,陳相叫他死,
他也不敢不死。忠是他們一生的使命。 他也曾想象自己的一生,應是在抗擊敵人的戰場上浴血而終,殫精竭力至最後一滴血。他從未想過自己會成為這個小少年的試刀石,會成為他此生所殺的第一人。然而,自始至終,像他們這樣的人,不過是別人手裡的一把劍而已,生死又豈能自己做主。
劍仍直直指向前方,蒼澤愣愣看著自己地上已經沒有氣息的尹剛。血沿著劍身一路滑下來滴落在地上,他的腦袋裡嗡嗡作響,不敢相信眼前所見——他殺了一個人。一個剛剛還鮮活的生命在他劍下悄然凋零,已無聲息;一個剛剛還嫌棄一劍穿心有點髒的糙漢子,此時胸口的血如泉水噴湧,染紅了泥土。
陌白走到蒼澤的身邊,握著他執劍的手慢慢放下,說道:“你做得很好,小澤。”
“可是,師父,為什麽?”蒼澤依然不敢置信。師父為何非要他殺了此人。
“江湖就是如此,不是你殺我,就是我殺你。”陌白指了指蒼澤手臂上的傷口,道,“記住這個教訓,對敵手心軟,就是對自己殘忍。”他拍拍蒼澤的肩,轉身往木屋走去。走出數十步,他聽到身後蒼澤低聲說道:“可我不想殺人。”
“我不想殺人。”蒼澤若有所失地呢喃著,一遍又一遍。不是太髒,是他從不知道,生命如此脆弱,死生不過一瞬間。
“那你為何習劍?”陌白仰著頭,看著頭頂這一方天空,問道。
“我……我只是為了阿娘。”蒼澤從來沒問過自己這樣的問題,他一時答不上來。他的初心本就是阿娘。他想保護阿娘,想成為阿娘的驕傲,也想讓阿父看看,他並不比滄瀾差。 若是阿父喜歡他,阿娘也不會被阿父的寵妾欺負了。
他一直以為,阿父不喜他,是因為他軟弱愛哭,不如蒼瀾勇猛堅強。若是他學好武藝,年少成名,阿父一定會對他刮目相愛的。想必阿娘也會喜歡。這是支撐他五年來勤學苦練的原因,他不喊苦不言累,為的就是有朝一日揚名天下。
“那就當殺人也是為了你的阿娘吧。”陌白想起那個善良溫潤的女子,道:“小澤,別像個孩子一樣任性,你已經長大了。殺與被殺,在你選擇習劍離開雲溪國踏上江湖路的那一刻,就已經注定。這也是我教你的最後一課。”說完,他徑自走進木屋,將房門關上,隔絕蒼澤一路追隨的目光。目光裡是和她一般的眼神,有不解有質疑有不忍,他卻不得不殘忍。
陌白告訴自己,孩子長大了,該學習如何生存了。
蒼澤愣愣地站著,心中滿是疑問。殺人,也是為了阿娘嗎?成名與殺人,必須相輔相成嗎?
他突然覺得自己應該好好想想了,正要沉思,卻聽到屋子裡傳來陌白的聲音:“進來將傷口處理下。”
“好。”蒼澤聞言,來不及細想,便將剛剛湧上來的疑問拋開,朝師父房間奔去。
陌白一邊為蒼澤上藥,一邊囑咐道;“這幾日便下山吧,我有其他的安排。你一個人行走江湖,凡事多留個心眼,別傻到丟了性命。凡事——只要能活著就好。”他頓了頓,又道:“想想你的阿娘。”
此時的蒼澤,又豈會明白師父的欲言又止。當他終於回到和安城的時候,他才懂得此中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