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這個當初被欺負得只會軟弱哭泣的孩童長大了,長成了如今的少年模樣。
總算不負她的所托。
陌白欣慰地看著蒼澤稚氣未褪盡的臉龐,清俊柔美的眉眼,一如當初的她。明媚中帶笑,純粹如雪,似世間的一切都是美好的。然而,她的善良美好卻成了別人殺死她的劍。
“啪”一聲,挑撥著篝火的樹枝被陌白生生捏斷。尖利的樹杈刺傷了他的手,鮮血橫流,他似沒有感覺一樣,滔天的恨意堵住了他的心。
他猶記得那年的初春,當他得知慶帝秘訪雲溪國的消息,趕到和安時所見到的情景:滿地的屍首,破碎的旌旗和燃燒的戰火。一地的鮮血,和著被滿城戰火融化的冰水,像小河一樣奔流進護城河中。
琉璃冰晶的皇宮被煙火熏得烏黑,城牆崩塌,飛簷殘破。狼藉滿地的宮殿,除了殘肢斷首,再無其他。
他翻遍整座宮殿,並未見到陳瑤的屍首。他曾幻想過,陳瑤可能還活著。或許早已被人救下。幻想總是容易破滅,一個一息尚存的宮人告訴他,陳瑤被慶帝抓走了。他以為自己能救下她,誰知不知發生了什麽,沒過多久就傳出陳瑤已死的消息。
那一年,和安城破,滿城少壯被屠,全城上下只剩下垂死老者。戰火燒了一天一夜,和安城活下來的人不過數百。雲溪國主蒼玄被慶帝帶回燕京,封為雲溪侯,賜了府邸,留他常住。蒼玄帶著他最寵愛的兒子滄瀾,猶如金絲雀一般,被慶帝豢養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國破家碎,於陌白而言並沒有多大的悲傷和仇恨。他本孑然一身,和安城並不是他心歸屬,雲溪國皇宮也非他的家。那個尚能稱為父的人死了,天地間他唯一的親人也沒有了。他心中在意之人,只剩陳瑤一人而已。最後竟連陳瑤也死了,他的心中已無暖意。
陌白的心中藏著恨。他恨慶帝毀他心中暖意,也恨蒼玄軟弱無能不能庇佑妻子。
他恨不得隻身單劍,殺到燕京去,一劍刺穿蒼玄的心臟。恨不得一路殺進皇宮,血刃慶帝,替陳瑤報了殺身之仇。但他什麽也沒有做,除了將一身武藝傾囊傳授給蒼澤之外,他唯有等待這個少年的成長。
蒼澤是她心中唯一的牽掛,他又豈能讓她在九泉之下仍掛念著這個單純良善過頭的兒子,在人世間是否安然無恙不受人欺辱。他只有在確保蒼澤有能力好好活著的時候,欣然赴死——去會一會天下第一高手封軼。
封軼是紫衣衛大統領,常伴慶帝左右,沒有特殊情況幾乎不會離開皇宮。燕京城藏龍臥虎高手雲集,大興皇宮更是集天下武功高強者為己用。他一人一劍,想要刺殺慶帝幾乎不可能。
大興朝廷又極為虛偽,一邊大批使用江湖人,一邊提防江湖人。燕京城鐵桶一樣,排查嚴密,江湖人別說是長住,怕是何時進城何時離京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若沒有一個萬全的身份,他連城都進不得,連蒼玄都動不了。
“師父?”蒼澤抓住陌白的手,仔細查看傷口,好在傷口不深。他取出金瘡藥撒上,撕下衣角幫他包扎好。
“師父此次出門,可是遇上什麽事了?”蒼澤擔憂地問。
師父不是第一次像今日一樣如此失態。三年前的春日,師父帶著滿身殺意回來,把自己關在屋子裡,整整一個月沒有說話。一個月後,不但他每日訓練的課業成倍增加,師父也不再與他溫柔地說笑了。似背負著什麽,
師父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凝霜一般的嚴肅時時掛在臉上。 陌白盯著蒼澤猶顯孩子氣的臉看了許久,又摸了摸他烏黑柔軟的頭髮,臉上的表情變了幾變,才道:“小澤,這些年,你的武功已小有所成。如今,你可以下山了。”
“真的嗎?師父。太好了。”蒼澤一聽,興奮得快要跳起來。終於,他可以下山了,終於,他可以回家看阿娘了。他想阿娘了,這麽多年了,阿娘還不知道怎樣想他呢?他很想阿娘,想到自己終於可以像心中憧憬的那樣,在阿娘面前將一套風意劍打上一遍,然後傲嬌地對阿娘說:“一切都交給兒子吧。澤兒已經長大了。”想想他都能笑出聲來。
知道自己終於可以下山了,蒼澤心情甚好。第二天,天剛蒙蒙亮,蒼澤就已練好早課回來做早食了。早食也較平日多做了幾樣。昨日,師父不知遇上什麽事了,心情不好,他一時興奮竟忘了追問。不知道師父今後是什麽打算,是和他一起回雲溪國呢,還是繼續隱居在此?
蒼澤思量著這幾日師父心情不好,乾脆壓下自己心中的雀喜不提。他雖歸心似箭,但師父也是他很重要的人,他不介意多待幾日。這些年來,師父如父如兄地教導他,在他心中,師父的地位早已與阿娘比肩。
早食剛擺好,陌白也自外面回來,帶著一身露汽和朝光。他在桌前坐下,喝了幾口熱粥,胃裡頓時暖暖的,身上也舒坦了許多,眉眼漸漸舒展開來。他靜靜看著面前正在大快朵頤的少年。
蒼澤稀裡嘩啦一口喝完了粥,又嚼了四張餅,摸著竹籮裡的紅薯很認真地思索著要不要再吃一個。猶豫了一會兒,他拿起紅薯又是幾口就吃盡了。蒼澤這才摸摸自己滾圓的肚子,懶洋洋地伸了個腰。
陌白看著蒼澤的一連串動作,不覺好笑。他自身側取出一把劍,遞到蒼澤的面前。蒼澤一看,正是昨日師父考教他時用的那把。蒼澤接過劍,拿在手裡比劃了幾下。只見劍長二尺有三,劍身通體墨黑,光耀照人,劍鋒凜冽。他拿起劍砍在旁邊的木凳上,木凳應聲截成兩瓣,乾淨利落。
“好劍!”他笑著對師父說,“師父,這是要送我?”
“此劍,名沉淵。是蒼家一位先祖的配劍。”陌白隱晦地說道,又指了指劍:“此劍是一柄短劍,正適合你。”他比著少年十五歲的身量。
蒼澤又在手裡耍了好一會兒,只見劍身雋秀,輕巧靈動,竟像懂得他的意願一樣,每一招都精確無差。
“師父此行,就是為了這把劍?”蒼澤好奇地問道。他想起陌白年前出去過一次。
“也是,也不是。你無須多問。”陌白不願道明。
這幾日,蒼澤依舊該習武習武,該打獵打獵,並不見他準備行囊。陌白以為,蒼澤應該是早就按捺不住自己的喜悅了。蒼澤既然遲遲未有動作,為免有些不可控的事情發生,他還得再作一些安排。他知道,這個少年,一旦下山,迎接他的將是他不得不接受的命運。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到了四月。山花爛漫,鳥語花香。白山山腰的水霧也已散去,隱約能看到百丈崖的瀑布如銀河落九天。森林恢復了往日的顏色,山腳處也漸漸有了人跡。
一日正午,蒼澤正在練劍,陌白又下山辦事去了。他用的仍是舊的那把短劍。劍在他的手裡,行雲流水,巧妙異常。他打完一套劍式,衣背汗濕。收勢坐在樹底下,看陽光自綠葉如織的樹冠上漏下來,絲絲縷縷明燦若星。他抬起袖口拭了拭額角的汗珠,遠遠看到有一個人正朝這邊過來。
那人挑著一擔柴,腰間別著柴刀,僂著腰緩緩向他走來。來人是個老頭,六十開外,身材瘦小,頭髮花白,臉上滿是褶子,一雙眼混濁無神。老頭走到跟前,將柴擔放下。雙手局促不安地在自己褐色麻布衫上擦了擦,才拱手對蒼澤道:“小哥兒,天熱口渴,小老兒能討口水喝?”
蒼澤在山上五年,過的是隱居生活,接觸的人甚少。他偶爾也會在白山山腳遇到獵戶打獵村人打柴,都不認識,猜想是山下村中的村民。這很平常。白山上雖然草木森森,蛇蟲猛獸不少,山腳那處卻是很熱鬧的。山下各個村莊都會有膽大的人來打柴、采蘑菇野果,也有一些家裡貧困拚著一條命深入山中的,偶爾遇上幾個涉險的,他也出手救過一二。
蒼澤看了看掛著中天的太陽,今日的陽光較平時烈了幾分。他引老頭來到木屋前,請他坐下,自己進屋倒了碗水遞過去:“老人家,請喝。”
老頭似渴了很久,接過水忙往嘴裡送,咕嚕咕嚕喝了個乾淨,才將碗放在桌上,謝道:“多謝小哥兒了。”
“不謝。老人家若是無事,早點下山吧。夜路多險。”蒼澤見老頭喝完水,便囑咐道。
“唉。”老頭應了聲卻並不起身,只見他轉著眼珠打量著幾間木屋,又看看了周圍,才道,“小哥兒一人住在山中?”
“我和師父一起,今日師父不在。”蒼澤答道。
“若是方便,小老兒可否在此處借住一宿?小老兒打柴用盡了力氣,此時手腳無力,下山也只能走到半路,心裡著實害怕。聽說這座山裡有隻大虎,小老兒家有小兒,嗷嗷待哺,不能葬身虎口丟了性命啊。”老頭一聽,便哀聲又道,頭低垂著,似有戚戚。
蒼澤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聽他說得可憐,便動了惻隱之心:“也無不可,不過我們就只有一處柴房空著,怕是......”
“柴房即可,柴房即可。”蒼澤還未說完,便被老頭打斷。老頭趕忙道:“小老兒家中條件尚不及此處柴房。有草遮天有牆擋風便可。”
到了晚上,陌白回來了。蒼澤簡單說了老頭兒借宿的事,陌白未置一語,只是嘴角多了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吃罷晚食,陌白便對蒼澤道:“身法加練二十,練完再去睡。”蒼澤心有疑惑,不過也乖乖聽話,趁著月光一直練到亥時才回房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