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已經算進入了盛夏,白天驕陽似火,晚上涼風習習,吹得竹林簌簌作響。
孟開陽躺在竹林深處的空地上,叼著一根野草枕著手看著當空皓月,他實在是想不通青君這麽做的理由。
若是不想讓自己繼續修煉,她根本沒必要安排老人為自己調理內息重塑經脈啊。
少年搖搖頭,將腦子裡懷疑青君的想法忘記。
看著當空皓月,他又想起了那個夢。
和尋常夢醒夢裡的記憶就會像潮水一般匆匆褪去不同,那個夢在少年的記憶裡非常清晰,就好像在現實中發生的一樣。而且夢裡的那個人和寒酥一模一樣,看起來就像是幾年後的寒酥。
少年眉頭緊皺,側過頭將雜草吐到一旁,“怎麽可能不去找你啊。”
他站起身,準備回到竹屋中。正此時,一陣琴聲悠揚從遠處隱隱約約地傳來,曲意淒婉哀傷,如泣如訴。
帶著濃濃的好奇,少年順著琴聲尋去。
月光從九天之上灑下,為少年身前的道路鋪上一層銀霜。少年沿著布滿碎石的小路走出自己所在的竹林,豁然開朗。
孟開陽不由得睜大了眼,這是他第一次走出自己所在的竹林,因為在窗前只能看到茂密的竹林,又聽不到塵世的喧囂。他本以為青君把自己帶到了一個景色怡人的山谷,沒想到竟然是在一座繁華的府邸深處。
穿過栩栩如生的雕像,穿過怪石嶙峋的假山,穿過一座裹滿銀霜的花園,少年在一片湖泊旁駐足,不由得呆住了。
清澈的湖面反射著皎潔的月光波光粼粼揚起白霧,柔和的月光灑落下來,在空氣中張開一段銀白色幕布。月光落在荷葉上的水珠上,水珠上泛起晶瑩剔透的銀白色光澤,像珍珠,或者更像星星。一滴水珠自荷葉上低落,驚起遊魚無數。
湖中央的女子穿著一身淡綠色的青袍微閉著雙眼,長長的睫毛被皎潔的月光染成銀色。
青衣女子微微揚起的秀發掀起一陣微風。微風從湖心吹向岸上,在湖面上泛起波瀾,吹進湖對面的少年心裡。
孟開陽睜大了眼睛,皎潔的月光、波光粼粼的湖面,盛開的荷花全都不見了蹤影,只剩青衣女子撫琴的身影在他瞳孔之中倒映。
她纖柔的手指在銀絲一般的琴弦上撥動,悠揚的琴聲順著晚風傳入少年的耳朵裡。哪怕孟開陽絲毫不曉音律,也能感受到青君琴聲裡所蘊含的悲傷與淒婉。
就好像,就好像一個人行屍走肉一般,孤獨地在這世間徘徊。
孟開陽看著微閉著雙眼的青君,不自覺踏上石橋,朝著湖心走去。
氣質清冷,滿眼皆是平靜沒有摻雜紛亂的情緒的青君。
古井無波,好似天下萬物無一事能擾動她心的青君。
溫柔平和,言談舉止清淡如水的青君。
她也會悲傷嗎?
待到琴聲停歇時,孟開陽才恍然發覺自己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青君身前。
青君輕輕將雙手放在琴弦上,沒有發出一點聲響。她抬起頭看向孟開陽,眸子平淡如水,滿臉皆是溫柔,絲毫瞧不出一點悲傷的痕跡。
如果不是親眼目睹了青君撫琴,孟開陽簡直不敢相信剛才那讓自己感受到身臨其境哀傷的琴聲是從眼前這個清淡如水的女子手下傳出。
“這麽晚睡不著覺,可是有什麽煩心事?”她說道。
孟開陽微微有些錯愕,青君琴聲裡的悲傷哪怕他是一個外行人也能夠真切的感受到。
可這個悲傷到極致的女子居然第一件事就是關切地問自己是不是有什麽煩心事。
孟開陽抿了抿嘴角,撒謊道,“沒什麽煩心事,只是失眠罷了。倒是青君,深夜撫琴,可是有什麽憂愁?”
青君面帶微笑輕輕搖了搖頭,視線轉回自己身前的古琴上,“我又能有什麽憂愁呢。”
她慢慢地將琴收起,示意孟開陽在對面坐下,說道,“既然睡不著,不如趁這個機會給我講講你和你妹妹的事情吧。”
孟開陽點點頭,說起了自己和寒酥的趣事。
他隻挑了些有趣的講,說什麽寒酥聰明啊,貪吃啊之類的事情,對於寒酥身上的秘密全然不提。
青君聽著,側過頭倚在護欄上,看著波光粼粼的湖面,眼底流露出一絲悲傷,臉上卻一直掛著淡淡的微笑。
“真是令人羨慕的兄妹情。”她說道。
開陽看著青君完美的側臉,正欲說些什麽,青君繼續說道:
“世人都說神仙好。可若是珍視的人不在身邊,縱有再高的修為,再長的壽命,又有什麽用呢?”
“故人逝去,塵緣散盡,隻留下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這塵世中孑然一身,又有什麽意思呢?”
孟開陽安靜地坐在一旁,沒有發出半點聲音,他知道,青君與其說是在對自己說教,不如說是在說出自己的心聲。
“若是人在身邊,圓滿也好,殘缺也罷,至少還能相見。若是生人逝去,縱有再多遺憾, 也只能說給自己,兀自傷悲。”
青君輕輕的說著,聲音清冷,滿是孤寂。
孟開陽不禁為之前懷疑青君故意在自己體內留下真氣阻止自己練功的事情感到有些愧疚。
“您悲傷嗎?”孟開陽鬼使神差的問道。
青君微微垂下眼簾,嘴角揚起,搖了搖頭,眉眼依然溫柔,“我只是,有些許遺憾罷了。”
說罷,便背對著孟開陽起身離去。
孟開陽急忙站起身,小步向前追了幾步。
他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會追上去,也許是想為自己的懷疑致歉,或者是想要挽留,亦或者是他想知道青君的過去。
他伸出手,青君卻突然停下。
孟開陽懸空的手掌伸也不是,收也不是。他垂下頭,捏起拳頭又松開,似是在責備懦弱的自己。
“你說你和寒酥前往京城是為了找你的父親,你父親叫什麽名字?”青君說完,頓了頓,解釋道“我幫你找的話,應該會比你自己找方便很多。”
孟開陽的思緒瞬間飄忽到五年前,父親離開的時候。他揉著自己的腦袋,語氣溫柔滿是寵溺:“開陽,你已經是個男子漢了,接下來就拜托你照顧妹妹了哦。”
他點點頭,沉聲道,“家父乃是大梁臨泰府從四品武散官明威將軍,名叫孟康。五年前進京任京衛指揮使司指揮僉事。有勞青君了。”
青君背對孟開陽輕應了聲,便再次邁步離去。
這一次,孟開陽並沒有跟上,他只是靜靜地站在原地。
看著青君的背影,消失在花園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