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傳回行在,氣氛立刻緊張起來。
刺史巡視郡縣,出現衝突在所難免,大家都有心理準備。但平原郡的事有些複雜,不僅涉及到皇親國戚,還涉及到渤海移民,更涉及到了左將軍楊奉。
如果這件事處理不好,或者形成慣例,則各地駐軍會有樣學樣,有意無意的主動參與地方事務,甚至可能出現殺良冒功的現象。
與此相比,死者中有征東大將軍劉備的舊部反倒沒那麽重要。
周忠第一時間將這件事報告給了劉協。
幾乎在同時,太尉府也收到了楊奉的報告,長史楊阜將事情報到了劉協面前。
劉協聽完他們的匯報之後,隨即召來司徒楊彪,讓他取出平原郡去年的上計報告,重新審核。
平原雖屬青州,卻與冀州毗臨,幾乎是在天子的眼皮底下。
平原郡如此對待渤海移民,眼裡還有朝廷的詔書嗎?
平原太守是誰,為什麽在整件事中消失不見?作為一郡太守,他在這裡面起到了什麽作用?
之所以委任刺史,查的就是這些人。
劉協下詔,著三公府派員去平原徹查,搞清楚整件事的過程,有一個查一個,絕不姑息。
聽完劉協的命令,楊彪沉默了片刻,問了一個問題。
河北有四將軍駐守,中原卻只有韓遂所部的兩萬人,如果每個刺史都是像甄堯這麽搞,韓遂應付得過來嗎?
劉協打量了楊彪兩眼,一聲輕笑。
“如果平原太守不從中作梗,這件事或許根本不會發展到這一步。你以為渤海移民是好惹的?要不是太守府壓著,有左將軍坐鎮,他們早就把那些大族掀翻了。鬧黃巾的時候,渤海、平原都是重災區,民風剽悍得很。”
劉協曲起手指,敲敲案幾。“這一次,我就讓他們看看什麽叫以民為本,什麽叫子弟兵。軍中將士來自百姓,每天辛苦訓練,不是為了保護那些貪得無厭的東西,鎮壓百姓,而是為了保護百姓的合法權益。”
楊彪後背或起一絲涼意,半天沒說話。
太尉長史楊阜若有所思,輕輕地點了點頭。
——
出了禦帳,楊彪、周忠並肩而行,楊阜稍微落後一些。
楊彪接連歎了兩口氣,卻不說話。
周忠笑道:“沒想到吧,最後主要責任是你司徒府的。”
楊彪斜眼瞅瞅周忠。“度田本來就是司徒府的責任,我也沒想過推給你司空府。”
周忠笑得更加燦爛。“那你唉聲歎氣地作甚?”
“我是慚愧自己反應太慢,一直沒有領會天子的深意。”楊彪收回目光,看向遠處,又是幽幽一聲歎息。“其實韓遂在河南防秋汛的時候,我就應該明白了。”
他轉頭看了一眼楊阜。“義山,你也大意了吧?”
楊阜尷尬地點點頭。“誠如司徒所言,我一直以為那是為了給涼州軍正名,沒想到天子的深意在此。”
他咂了咂嘴。“子弟兵,這個稱呼真是精準,應該是以民為本的最佳體現。以民為兵,護民之利。兵民合一,上下同欲,何敵不克?”
周忠如夢初醒,頓時覺得臉火辣辣的。
長久以來的疑惑終於解開了。
“原來如此,還真是一以貫之啊。”周忠苦笑道:“天子忍了五六年,直到此刻才把話挑明,真是用心良苦。文先,我們都老了,不服不行。”
“是啊,不服老不行。”楊彪也苦笑著搖頭。“畫地為牢,身雖不腐,心卻早就朽了。”
他頓了頓,又笑道:“天子能在聖賢的基礎上更進一步,將孟軻的以民為本落到實處,是儒門之幸。以此為準繩,加以時日,儒門必能光大,六千萬人皆為禮義之士,豈不善哉?”
周忠看看楊彪,欲言又止。
楊彪描繪的未來的確很好,但在這樣的盛世來臨之前,不知道會有多少人會成為犧牲。
而且聽楊彪這句話暗含了另外一層意思,似乎由孔而孟,由孟而荀,儒門是一直在前進,並不存在今不如古的情況。
雖說今文、古文在古今這個問題上有分歧,但像楊彪這麽鮮明的認定今勝於古,而且是革命性的進步,著實讓周忠有些不安。
如果說這話的不是楊彪,而是楊阜,他少不得要厲聲喝斥一番。
可是也正因為說這話的是楊彪,對他的觸動才更大。
像楊彪這樣的老臣都支持天子的想法,還有能擋得住天子的改革?
度田也許只是開始,更多的改革會接踵而至。
那樣的盛世,會是我們希望的盛世嗎?
——
楊彪親自趕到平原,徹查整個事件。
事情並不複雜,正如劉協所料,這件事的關鍵是平原太守魏陶。
魏陶是魏郡人,和審配有些交情。之所以能出任平原太守,也是審配推薦給袁熙的。審配自殺,袁熙被流放,魏陶心情不滿,一直想找機會為他們出氣,對度田也一直不讚成。
他家的田就被分了。
這一次,他本想將事情引到外戚上去,想利用士大夫對外戚的反感,進而質疑天子度田的用意。萬萬沒想到天子根本不吃他這一套,直接派來了司徒楊彪本人。
在楊彪這樣的老臣面前,他那點小花樣根本瞞不住,被楊彪問得啞口無言,只能俯首認罪。
趁此機會,楊彪對平原郡的官員進行了一番整頓,但凡與魏陶有關,反對度田的,一律罷免,檻車征送廷尉,又請示了天子,從郎官和司徒府的候補官員和掾吏中挑選了一批年輕力壯的出任官職。
太守一職,由司馬芝接任。
司馬芝字子華,河內溫人,先後得到裴潛、司馬懿和董昭的推薦,在魏郡度田時擔任內黃令,手段剛柔並濟,表現上佳,給天子留下了不錯的印象,也在司徒府掛了號,成為排位靠前的候補官員,僅次於曹昂。
這一次,他順勢補位,成為平原太守,年僅三十。
消息一出,舉眾嘩然。
很多人都覺得楊彪此舉失於孟浪。
司馬芝太年輕,仕途經驗也少,如何能一躍而為二千石?
很快就有人推出了所謂的內幕:司馬芝的妻子是河內太守董昭的從女。他能這麽快的升職,是因為董昭的推薦。
面對這樣的質疑,楊彪也沒有多解釋,只是命人調出幾個在魏郡度田其間表現良好,得到超擢的官員政績,發表在邸報上。
只要能力夠強,三十歲為二千石算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