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曰成仁,孟曰取義。
孟子是新貴。雖經天子大力提倡,在真正的儒生心裡,他還無法與孔子相提並論。
仁是孔子思想的核心。
雖然仁的確切內涵有不少分歧,但推崇仁卻是儒門共識。你可以有不同的理解,但沒人會反對仁。
尤其是在當前形勢下。
即使天子離經叛道,作了很多與儒門既有認識不同甚至相反的舉措,但天子有仁心卻是無可置疑的事實。若非如此,不知道有多少人頭會落地,不知道多少世家會被滅族。
這時候提倡仁,既符合上意,又符合儒門發聲的需要。
只是陳宮對仁的解釋有些問題,引起了不少人的質疑。
陳宮說,什麽是仁?從最根本的字義出發,就是人與人之間如此相處。
孔子說了那麽多,最後都歸結於人與人之間的相處。君臣、父子、夫妻、兄弟、朋友,概不例外。
人與人相處,最基本的前提是什麽?
當然是互相尊重,不能是單方面的要求。
所以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父待子當慈,子事父當孝,要求都是相對的。
其次,人與人相處為什麽要遵循仁的要求?
是為了共利。
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蓋均無貧,和無寡,安無傾。追求部分人的利益,無視其他人的利益就是不均,不均就會導致不安,不安就會生亂。
為什麽有黃巾之亂,最直接的原因就是兼並導致的不均。部分人貪得無厭,讓其他人無法生存,最後兩敗俱傷。
殷鑒在前,有必要重歸夫子之道的初心,根據仁的原則來處理事情,以求共和共利。
具體到立太子的事而言,就不僅要考慮天子與太子之間的父子關系,天子、太子與大臣之間的關系,更要考慮將來對天下的影響。
太子首先是將來的君,他能不能承擔起治理天下的重任,才應該是最先考慮的問題。
無論以嫡以庶、以賢以長,都不能違反這個原則。
可能是考慮這個問題會引起爭論,陳宮又補充了一句。
不違背賢的基礎上,立嫡立長更利於穩定,帶來的傷害更小,符合共利的前提。
盡管如此,他的這番表態還是引起了軒然大波。
最直接的一點,就是有人指責他見利忘義,違背了夫子罕言利的準則,是小人。
君子唯於義,小人才喻於利。
當然,陳宮也不是好惹的,直接反駁道,夫子罕言利,不代表利不重要,否則夫子要什麽俸祿?人要生存,就不可能不言利,只是不該以利害義,違背了共利的原則。
再者,君子、小人不是天生的。別以為你們衣冠楚楚就是君子,別人短衣粗褐就是小人。君子、小人當以道德分。以自己的勞作換取生存必須的利益,天經地義,不失為君子。相反,不勞而獲,還想多吃多佔,那才是小人。為了自己的享受,剝奪別人生存的權力,更是無恥之尤,當天下共誅之。
此言一出口,立刻被有些人抓住了把柄。
有人上書,彈劾陳宮,說他誹謗朝廷,指斥至尊。
天下百官都是臣,以履職換取俸祿,不做官就沒有俸祿可言。唯有天子,不做事也能享受最好的待遇。按照陳宮的觀點推論,天子就是不勞而獲的代表。
劉協接到上書後,也是哭笑不得。
能夠上書的大臣肯定不會這麽蠢,這是有人看不慣陳宮,看不慣這些離經叛道的思想,故意來找茬。
把戰火引到皇帝本人身上,向來是打擊政敵的最佳手段。
因為皇帝就是皇權制度中最不合理的軟肋。種種矛盾,皆因皇帝而生。
他享受了最大的好處,卻是最沒有安全感的人,任何一點冒犯都會引起他的不安和恐懼。
如果他想保住自己的尊嚴,就應該對陳宮這種有影射嫌疑的言論進行嚴厲打擊。
寧可殺錯,不能放過。
如果他保持寬容,不加理睬,那很快就會有人趁勢而上,大肆發表更為激烈的言論,甚至由暗戳戳的影射變成明火執仗的攻擊。
如果他處罰上書之人,那更是惹了馬蜂窩,會有無數人以此為理由,指責他忠奸不分。
說白了,這只是一個試探而已。
劉協壓下了彈劾的上書,沒有任何反應。
不管來多少,一概留中。
留中對雙方都有壓力。
陳宮知道有人上書彈劾他,自然要考慮有被天子懲處的可能,不能肆無忌憚的發言。接下來的言論會有所收斂,防止再被人抓住把柄。
彈劾陳宮的人不知道天子是要欲擒故縱,還是無動於衷,目標又是誰,自然也不敢亂來。一兩人試探,就算是受到懲處,損失也有限。在情況不明的情況下一哄而上,卻有被天子一網打盡的可能,不能不防。
但陳宮已經發表的言論沒有被天子否認,卻給了不少人鼓勵。
至少天子是有聽取不同意見的肚量的,哪怕是有冒犯的嫌疑。
討論漸漸深入,小心翼翼地觸及了敏感區——皇帝的責任。
皇帝應該承擔多大的責任,這是一個必須面對的問題,也是一個無法回避的矛盾。
具體到孝靈皇帝的事例而言,他十二歲登基,三十四歲駕崩,在位二十二年。前期受製於宦官曹節等人,後期掣肘於大將軍何進,宮裡還受到母親董太后的影響,真正能做主的時候有多少?
如果說他不勝任, 那就涉及到一個問題,當初將他推上這個位置的人有沒有責任?
在孝桓皇帝駕崩,又沒有嗣君的前提下,將作為旁支的孝靈皇帝推上帝位的是當時的大將軍竇武和太傅陳蕃。如果要追究責任,他們就是最大的責任人。
偏偏竇武和陳蕃就是黨人的領袖。
轉來轉去,追究到一直覺得自己最冤的黨人頭上了?
再者,重視天子的責任,還有兩個無法解決的問題。
一是垂拱而治的理想還要不要追求?
二是如果治理天下就是天子的責任,那如何才能使嗣君能夠承擔起這樣的重任?
之前的天子都曾有太傅、少傅之類的儒生教導,卻沒有幾個是真能勝任的,如今儒道又受到質疑,以後誰來教導嗣君,用什麽學術?
這時,司徒長史禰衡提出了一個觀點:以一人治天下是不現實的。即使是在疆域遠不如現在廣大的商周,也是天子垂拱,大臣理事。如今疆域十倍、百倍於過去,還希望一人統領全局,顯然不可能。
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現在的辦法:天子掌兵,大臣理政。
至於為什麽要由天子掌兵,禰衡的理由也很直接,大臣掌兵,不利於君臣之間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