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協啞然失笑,卻也能理解鍾繇的心情。
縱使封萬戶侯,如果沒有人繼承,終究是場空。
即使有醫學進步,在這個時代,長途跋涉、水土不服對人的威脅還是無法忽視。鍾繇年過半百,好容易有了兒子,當然還是以保兒子為先。
況且兒子不是生了就行,還要教。養而不教,不如不生。
這一點,劉協知道,鍾繇當然更清楚。
鍾毓已經四五歲,很快就要啟蒙,長期不在身邊肯定是不行的。
入職律學堂,至少還能離天子近一些,將來兒子考散騎之類的也方便,說不定還能和太子做玩伴。
兩人一拍即合,這事就算定了。
鍾繇願意入職律學堂,就不用司徒府負責了,可以直接申請,甚至人都不用回渤海,立刻入職。
解決了自己的前程問題,鍾繇放松了許多。告退之後,先去找了高柔,通知即將入職之事,隨後又去找周忠。
周忠忙了幾天,難得有空,正準備去拜訪劉熙,看到鍾繇來,便邀鍾繇同行。
兩人並肩則行,再次穿過那條熱鬧的街道。
上元節已經過去,百姓的生活漸漸恢復了正常,但大街兩側的店鋪門口還有不少燈籠,上面寫著各種吉祥語,繪著各種美好的生活圖景。
“聽說兩位橋貴人很喜歡你的書道丹青?”周忠慢悠悠的說道。
“那只是意外。”鍾繇淡淡地說道:“天子在書道丹青上的造詣遠勝於我,只是他不在意罷了。”
“是麽?”
“有些事,到了一定的境界,一通百通。”鍾繇笑道:“我就像一個爬山的人,費了千辛萬苦,走了很多彎路,終於爬到了山頂,卻發現天子早就在那裡看風景了。”
周忠轉頭看看鍾繇,沉默片刻。“你這句話,讓我想起一個人,他還在爬山。”
“誰?”
“荀悅。”
鍾繇恍然,又不禁好奇。“周公也知道他的行蹤?”
“他去過南陽,與我見過兩面,情況很不好。”周忠咂咂嘴。“怎麽說呢,就像瘋了一樣,不僅將之前讀的書都丟了,辛苦寫成的文章也燒了。說是之前都是坐井觀天,如今見了大海,才知道自己的淺薄。要遊歷天下,回爐重煉。”
鍾繇吃了一驚。
荀悅比他還大三歲,現在推倒一切,回爐重煉,還來得及嗎?
再者,半生心血付之一炬,這得多大的決心?
“他在哪裡?”
“不知道。”見鍾繇擔心,周忠又道:“你也不用擔心,他雖然有點瘋,身體卻好得很,天天爬山,感覺倒是強壯了不少。”
“那就好。”鍾繇松了一口氣,又補充道:“怪不得荀文若隻字不提。”
周忠忍不住笑了兩聲。“元常,你相信一朝頓悟嗎?”
鍾繇想了想。“不信。”
“那你說,怎麽解釋天子在華陰之戰前後的表現?你我都是伴駕之人,天子的表現可是一直都看在眼裡的。”
“周公的意思是說,天子經歷了那幾年的苦難,突然頓悟了?”
“西方聖人能睹明星而悟道,我東方天子為什麽不可以?”
鍾繇無言以對。
周忠歎了一口氣。“元長,你雖然不肯來司空府,我卻還是為你高興。能追隨天子左右,你將來的成就未必不如三公。三公只是一時尊貴,將來能不能在青史留名尚未可知。若能在學術上有一番成就,那可是光照千秋的事。周武王有亂臣十人,遂克殷紂。天子中興大漢,將來還要將華夏衣冠推廣到四夷,身邊也少不了一些俊傑名臣。唉,我老了,跟不上了,
你還有機會。”鍾繇沉默不語,眼中卻露出炙熱的光來。
名垂青史,可是讀書人的最高理想之一。
——
來到天竺客棧,劉熙卻不在,說是去看選好的學堂地址了。
周忠問明了位置,轉身出了客棧,仰頭看了一會兒客棧門口掛著燈籠,突然笑了一聲,說道:“我悟了。”
鍾繇不解地看著他。
周忠伸手指了指。鍾繇抬頭一看,只見頭頂的燈籠上畫著一幅畫,一個人盤腿坐在樹下,正是浮屠道裡的悟道故事。
“周公悟到了什麽?”
周忠收回目光,笑嘻嘻地說道:“我悟到了天子為什麽嚴禁浮屠道傳播。”
“為什麽?”
“因為這是亡國之道。”周忠伸手指了指。“身為一國太子,不為國,不為民,卻跑去荒郊野嶺悟道。就算這道是正道,那也不是人間之道。天竺這麽多年還是小國林立,和這種風氣必然有關。”
他想了想,又道:“清談誤國啊,唯有實乾,才能民富國強,才有太平盛世。”
鍾繇看看周忠,又抬頭看看那燈籠,一時不知是該信周忠,還是一笑了之。
這怎麽像是借天竺之酒, 澆大漢之塊壘?
不過,這幾句話聽起來又似乎有些道理。天子的確是嚴禁傳播浮屠道的,曹昂任甘陵相,嚴格招待天子命令,甚至被人傳言逼死了甘陵王。
兩人說了一陣閑話,沿著大街往回走。
看著大道兩側來來往往的人群,鍾繇突然心中一動。“周公,我也悟了。”
周忠哈哈一笑。“你又悟到了什麽?”
鍾繇伸手一指。“你看,這些百姓過得都很辛苦,西方的聖人告訴他們,你們要看破,這些苦難都是假的。只要你積德行善,信奉浮屠,來世就不用受苦了。可要是真信了浮屠,有沒有來生不知道,子孫肯定是沒有了,哪來的強盛。”
周忠一愣,忍不住放聲大笑。
他伸手指指鍾繇。“你啊,真損。”笑了一陣,他又說道:“不過細說起來,這可能也是天子嚴禁浮屠的原因之一。不婚不娶,不敬父母,不生兒育女,可不就是亡國之道。別的事,我也許和天子意見不一,這件事,我是堅決支持天子的。將來出師天竺,我也堅決讚成。”
“出師天竺?”鍾繇一驚。“誰說的?”
“遲早的事。”周忠揮揮手,隨即又壓低了聲音。“你知道士孫瑞將王凌、皇甫堅壽留在了益州南部麽?”
鍾繇更是不解。“王凌是並州人,皇甫堅壽是涼州人,他們都是騎將,留在益州南部……”他突然反應過來,眼睛瞪得溜圓。“這是欲與天子會師於蔥嶺以西嗎?”
周忠咧著嘴笑了。“那些武夫啊,已經將天竺視為我大漢新的邊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