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天將黑的時候,我正提著大洋鏟從房子側面的下坡路上滑雪。那條路並不寬,底下是塊大石板,石板有多大有多深我們不知道,上面鋪著一層厚厚的泥沙和石子。我們經常沿著這條陡峭的小路一直下到溝底,從那裡去挑水吃。到了二三月,這裡的水就不夠整個院子裡的人吃了,我們不得不遠到大水井下面,也就是那方大大的滑石板下面去挑水,此情形,我在前面已經說過。
且說那天,我從晌午吃過洋芋之後就開始坐在洋鏟上,雙手握住長長的鏟把(還挺像一架坦克),然後從上面老高的地方一直滑到竹林邊去,無比地痛快,一點也不覺得冷。人家問我的名字是不是“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之意,是不是要做個文明人之意,我就說,是不怕冷的意思。對方像是遭受到奚落的樣子,“這哪跟哪啊?!”嘿,無論我叫什麽名字,即便叫個“怕冷少年”,其含義都是“不怕冷”!
當時天快黑了,看得不很清,而且滑到那時候肚子有點餓了,腦袋難免暈乎,突然“哢嘣蕩”的一聲,洋鏟的長把撞在了右手邊一塊大石頭上。那鏟把不知用了多少年,爺爺奶奶素來勤儉,鏟把已經開裂了都還在用,本來就不很牢固了,經過我這瘋狂一擊,它終於是斷掉了。
我的爺爺奶奶雖然疼愛我,但絕沒有把我視為心肝寶貝,或者在他們眼裡,我就是一塊璞玉,有待雕琢,所以要用皮鞭來打磨才能成為美玉。說白了,它們就是把我當成石頭了,也許還是那種又臭又硬的石頭呢!他們對我的要求就是:不能犯錯。而我呢,這塊破石頭,生來就是硌腳的。在長期的鬥爭中,我總結出了一套人生哲學:我不犯錯,怎麽能知道什麽是對的呢?於是我對“犯錯”不以為意,屢教不改,因此,兩位老人對我必須采取“非常措施”,每每大刑伺候,他們要證明,我的哲學是謬論,他們的哲學才是真理!真理扛不過強權,我屢戰屢敗。
這次,我慌得要死,因為我的哲學又要受到批判了。我閉上眼睛,抿著嘴巴,心中默念:“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接!”可是沒有接上,“接!”還是沒接上。這下我可慌了,竹林裡歸棲的鳥兒又多,嘰嘰喳喳笑個不停,更使我心亂如麻。想到兩位老人肯定不會輕易放過我的,我就更加慌了。所幸,就在我手足無措,正準備將兩截把兒藏在竹林中,或者藏在雪裡,假裝一切都不曾發生過的時候,上面那條路上走來了一個女人。
她進了我家,爺爺奶奶熱情招待,就在這關鍵的時刻,我拿出了斷掉的洋鏟,兩位老人不好在客人面前拉下臉來責罵我,就把我輕輕放過了。
回想起當年的事情來,我對她還心存小小的感激呢,總覺得很好笑。也許她倒是不記得了。
我們並沒有在她家多作停留,嘟嘟說,“你還不想走吧?”
“沒有啊,我忙著公事呢!”
“呵!瞧你看她家姑娘那眼神,直溜溜的,一副流氓的樣子。喂,好歹你也是個大學生,而且還是個未來的藝術家哦,能不能有點樣子?好歹,裝也得裝正經點嘛,像我這樣!”他譏笑道。
“你不覺得這姑娘特別好看嗎?”
“我是說你……”
“難道她不好看嗎?”
“我是說你……”
“難道她不好看嗎?”
“好看,是真好看。”
“那還有什麽要說的?”
“不是,我……覺得你,真是個花心蘿卜,
看到個漂亮姑娘就直盯著人家看,唉別人是瞅一眼就閃開了,你不同,你是盯著看啊!哦對,不漂亮的你也盯著看,唉,我才認識你兩天,就對你這點這麽了解了,可見你真是……” “好色又花心?哈哈,我從來不掩飾這點。”
“這樣可不好。”
“身為單身漢,這樣並無不妥。在我看來,心無所屬,天下皆屬。心有所屬,一心一意。一個單身漢,對所有的美女都感興趣,這有什麽問題,不感興趣才有問題。”
“你是師兄,你說的都對。不過我不明白,你為什麽還是單身?”
“想知道?”
“說來聽聽,反正走在這路上也無聊。”
“囊中羞澀!”
“你不是說真愛超越金錢啥的嗎?你這話不是自相矛盾?”
“是啊!是自相矛盾,我經常自相矛盾。嘿嘿,不過,這回可不是自相矛盾的,沒有錢固然也會遇到純真的愛情,但是,作為一個男人,連一杯奶茶都買不起,盡管女方不在乎,男的就不會覺得自卑嗎?假如男的本來就覺得自己卑微,就像塵土一樣,那麽,他就會更卑微,會變得軟弱,會很容易就放棄,愛情也就失去了。我高三的時候,喜歡我們班一個姑娘,她是一個小清新,是一個很容易使人向往美好的女孩子。你知道我會作詩,你也知道我第一次寫詩是為了我的……那個同桌,但你還不知道,我的詩走向成熟,是因為她。不過要讓你失望了,因為我們之間並沒有什麽故事。沒有故事的原因,當然是我不夠主動,也可以說……是我怯懦,她在我身旁停留的時候,我沒有抓住機會。
“那天,我得了幾十塊錢,就叫上我鐵哥們兒,準備改善一下夥食,到市場壩買了兩斤肉,你知道市場壩吧?威寧的,鳳山下面那個,靠近我們二中。買肉回來,我一邊做飯,一邊和他聊,聊他喜歡的那個姑娘,聊我喜歡的這個姑娘。”
“‘我把她叫來你信不信?’當時她住的地方離我們不遠,兩分鍾的路程,我那兄弟這樣說,我心裡就蹦蹦直跳,我說可以啊!行!他打通了QQ電話,甜言蜜語地請她(狗日的最會甜言蜜語了)。我呢?在一旁傻笑,附和幾句,手裡的肉幾次滑落到砧板上。”
她來了,眼神溫暖,神情像六月的雨後,是陽光出來的模樣。“喲!你還會做飯啊?!”
“嗯,嗯嗯。坐,坐坐。”
“他做飯可好吃了,嘿,要不,以後他天天做給你吃?你看,我就坐在這裡等今晚的美味。待會兒嘗了你就知道啦!”
她沒說話,只是笑,嘲笑他,然後說,“這麽晚了,我可不吃東西。”
“你晚上不吃東西?”
“不吃!”她在我屋裡轉來轉去,看著我牆上畫的一幅畫,那是我臨莫奈的《撐陽傘的女人》,“這個畫真好看!送我吧!”
“那個被膠帶粘住了,撕下來肯定會破的,我……我重新給你畫一幅吧!”我說。
“好啊!那……辛苦咯!”她得意地笑了。
隔了一會兒,我鄰居又說:“你晚上真不吃東西?除非有燒烤吧?或者,一點奶茶還是可以的,不過你隻吃一樣,對不對?!嘿,你們女生,都一樣!”
她假裝生氣了,“你說什麽鬼?”
我說:“他是剛剛從那本小說上看來的,說有個男的請一個女的去高級飯店吃午餐,男的很窮,問女的要吃啥,她說,‘我通常不吃午餐的,最多隻吃一道菜。’於是點了一盤魚。男的又象征性地問她要喝點什麽,其實他也就是客套一下,結果她說,‘我午餐通常什麽也不喝,如果有法國葡萄酒的話,也行,助消化嘛!’於是,那男的隻好問有沒有這種酒,他希望服務員搖頭說沒有,可是呢,哈哈,服務員微微一笑,說,‘有’。接下來,那男的又象征性地客套一下,那女的還是這麽說,說自己通常不吃東西,吃的話也隻吃一樣,除非這裡就有那一樣。結果就點了一大桌美食,男的一個月的生活費就這樣報銷了。作者在結尾寫道:‘不過,我最後還是報了仇。現在,她的體重已經有一百六十多斤了!’”
大家一齊笑起來。我那老兄弟不屑地說道:“你叫他跟女孩子說話吧,他跟啞巴一樣,一叫他說書,呵,根本停不下來!”
“這是什麽書,這麽好玩?”她問。
“就在那桌子上面,作者好像叫包法利還是什麽鬼。”
“是毛姆!”
“我也想看,借我看兩天?”
“你要是喜歡的話,送你了。”我說。
“不收下的話,多不好意思啊!那我收下了哈!”
外面下起了雨, 聽那響聲,雨似乎很大。她準備走了。
“肉馬上就好了,等雨停了再走吧!”老兄弟說。
“我倒是想吃,不過被你剛剛這麽一說,我可就不能吃了,不然,還不被你們笑死?!”
她抱著書出門去了。我不知所措。老兄弟趕緊向我使眼神,使勁低聲地說:“趕緊追上去啊!快——”
我扔下杓子,跑了出去。她還在下台階。
她緩步走向了雨中,越走越快。我停在了樓梯口。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情,就是當時沒有勇氣跑出去陪她淋著雨,送她回去。
“然後呢?”嘟嘟見我停住了,就問。
我笑了笑,“那鍋肉倒是很豐盛!我們拿起筷子,迫不及待地拈了一大筷子就往嘴裡送。你猜怎麽樣?那肉,居然是苦的。”
“苦的?”他憋著笑。
“對,吃了肉才發現,大概是沾到了苦膽,或者是別的什麽原因,總之,特別苦。”
“不是,不管沾了啥,只要洗了不就好了嗎?”
“問題就在於,我沒有洗,忘了。”
“忘了?哈哈……”
為了打住他,我說,“這裡,這個地方,真不錯啊!雖然沒有小橋流水,倒有十裡桃花。像不像‘桃花源’?不像,因為這就是‘桃花源’。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長恨春歸無覓處,不知轉入此中來。這片詩意用在這裡,正合適啊!”
“喲!你看,那裡有一家人。像是……剛死過人,要不要去看看?”
“哦!去看看吧!我想我知道這家死了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