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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三十【龐夫子】
  竹林。

  主仆二人,相向踞蹲,注視中間一小坑。

  費如鶴嘀咕道:“都已經種了三天,為啥葫蘆還不發芽?”

  “難道種子有問題?”費純左思右想,猛覺自己破案了,憤怒起身道,“定是那老農給我壞種,簡直欺人太甚!”

  費如鶴翻個白眼:“無冤無仇,他給你壞種作甚,招你去打他一頓?”

  “少爺此言有理,”費純又蹲下去,嘀咕道,“難道是水沒有澆足?”

  費如鶴問:“你每天都澆水嗎?”

  費純說道:“昨日半路把水打翻,我就撒尿代替的。莊上的農夫種地,也用糞尿澆灌,聽說比清水更能肥田。”

  “混蛋!”

  費如鶴勃然大怒,撲去揪住書童的衣襟:“你居然敢用自己的尿,去淋本少爺的葫蘆娃,我我……我要殺了你!”

  費純驚慌哀求:“少爺饒命,屎尿可以肥地,葫蘆只會長得更好。”

  費如鶴不依不饒,一腳將書童踹翻:“就算葫蘆娃長得更快,等他們降生的時候,怕也不願我叫爺爺。多半暴喝一聲:兀那賊子,你竟讓我吃屎喝尿,今日便教你不得好死!”

  “不……不會吧。”費純額頭冒汗,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噗!”

  趙瀚已經來到竹林多時,實在忍不住笑出聲來。

  費如鶴終於放開書童,指著種葫蘆的小坑,對趙瀚說:“這葫蘆娃,該不會胎死腹中,被尿騷味給熏死了吧?”

  趙瀚忍俊不禁:“少爺,如今已是秋末冬初,你見誰大冬天種莊稼?而且才種下三日,就算能夠發芽,時間也沒那麽快。”

  “對對對,沒那麽快!”費純連忙附和。

  一個少爺,一個書童,哪裡知道如何種地?

  趙瀚不由問道:“少爺,你該不會魔怔了吧?真以為這個能長出葫蘆娃?”

  費如鶴嘿嘿笑道:“我又不是真傻,種著玩唄。”

  費純從地上爬起來:“我陪少爺一起玩。”

  趙瀚:“……”

  敢情這二人不是傻子,擱那兒演戲解悶呢。

  費如鶴提起自己的大刀,隨手舞動幾下,問道:“今日先生為何放你出來?”

  “唉,”趙瀚歎息道,“我撒謊說鬧肚子,溜出來透透氣。”

  費純頓時幸災樂禍,大笑道:“哈哈,少爺說你能撐半月,不料三日就受不了啦?”

  誰受得了啊?

  龐春來怕趙瀚跟不上學習進度,天天給他開小灶補課,放學之後也不讓他休息。

  剛開始,趙瀚學得非常認真,躺床上都在背誦《大學》。

  以為這能讓自己早脫苦海,誰知龐春來見他進步神速,竟然越教越興奮,宣布延長課後補習時間。

  真的就跟高考複習一樣!

  三天時間,趙瀚已能背誦《大學》全篇。

  這也不算什麽,攏共就2200多字,記性稍微好些都能搞定,但龐春來還讓他把朱熹批注背下來。

  那就特別扯淡了,加上正文足有近萬字!

  趙瀚絕不可能去背批注,這不符合他的學習理念。正文字句精妙,全部背誦可以,但朱熹批注只需理解就行,強行背誦純屬浪費時間精力。

  《葫蘆娃》的篇幅本就不長,昨天便抽空講完,主仆二人此刻也不再纏他。

  費如鶴掄起大刀開始鍛煉,趙瀚坐在旁邊看他舞刀,隨口問道:“龐夫子究竟是何來頭?”

  “不清楚。

”費如鶴沒有停下,一刀接一刀劈出。  費純放下棍子偷懶:“我聽大少爺說過,龐夫子以前給人做幕僚,他的恩主是什麽大官,遇到黨爭做不得官了。”

  原來如此,果然不是尋常的老學究。

  萬歷末年,黨爭激烈。

  浙黨、齊黨、楚黨聯合,統稱為“齊楚浙黨”。他們掌控南京京察,大肆驅逐東林黨人。東林黨掌控北京京察,也大肆驅逐齊楚浙黨。

  此後,雙方輪番執掌京察,變本加厲的互相攻擊。

  魏忠賢得勢之後,快撐不住的齊楚浙黨,紛紛投靠太監形成閹黨勢力。

  講不清誰好誰壞,只能說半斤八兩。

  趙瀚突然對時政產生興趣,他立即往藏書閣跑,憑學生卡借來幾份手抄塘報。

  都是半年以前的過時新聞,新鮮出爐的塘報價值不菲。

  翻開一份今年二月的,官職調動能看懂,但背後的意義卻完全不明白。

  陝西左布政使詹士龍,調任南京光祿寺卿。

  這個調動,可以理解為明升暗降,被政敵扔去南京養老。也可能是受重用的前兆(可能性不大),以南京光祿寺卿為跳板,混個履歷很快節節高升。

  詹士龍是哪個派系的?此次變動是好是壞?他的朝中靠山又是誰?

  趙瀚看得兩眼一抹黑。

  但他沒有氣餒,而是拿出練字的草紙,照著塘報記錄各種關鍵詞。

  謄抄幾份之後,也快到上課時間了。

  回到教室,眾學童陸續前來,龐春來照常宣布溫習背誦。

  趙瀚跑到講台上,說道:“先生,學生有幾個問題想請教。”

  “便該如此用功。”龐春來非常高興。

  趙瀚低聲問:“詹士龍是誰?”

  龐春來的一雙近視眼,眯成縫隙審視趙瀚:“你問他作甚?”

  “學生剛去藏書閣,順便看了幾分塘報。”趙瀚說道。

  龐春來本想批評幾句,敦促趙瀚好生讀書。但又覺得趙瀚乖巧,沒必要多說什麽,便答疑道:“詹士龍正是廣信府人,老家在鉛山隔壁,出身於永豐大族。他的兒子詹兆恆,如今便在含珠書院求學,此子天縱奇才,怕是弱冠之年就能中進士!”

  好家夥,一來就問到個本地人,兒子還在這半山腰上讀書。

  費映環的好基友胡夢泰,歷史上散盡家財抗清,守城數月之後,夫妻雙雙殉國。

  而龐夫子口中的詹兆恆,也是散盡家財抗清,親率三千子弟兵出發,僅剩十八人生還,本人壯烈殉國。

  小小的含珠山,就有兩位抗清志士,正在書院裡閉關備考。

  費映環勉強也算,他後來加入複社抗清,失敗後就潛逃回鄉隱居了。

  趙瀚繼續問道:“鹿善繼又是何人?”

  “此人是孫承宗的左膀右臂……不對,”龐春來突然睜大雙眼,怒目而視,“你小小年紀,不好生讀書,盡問這些朝臣做什麽?”

  趙瀚解釋道:“只是隨口一問。學生剛才讀二月塘報,提到的首位大臣是詹士龍,第二位大臣便是鹿善繼。”

  龐春來喝道:“滾下去!”

  趙瀚麻溜滾蛋,不敢再作停留, 龐夫子是真生氣了。

  龐春來閉目養神,胸口浮動,呼吸急促,久久不能平靜。

  鹿善繼這個名字,讓他回憶起一些往事,一些很不開心的往事!

  龐春來的恩主叫做王在晉,跟《明史》裡記載的不一樣,王在晉並非什麽無遠略、不知兵。人家就是靠抗擊倭寇起家的,一路所任官職,有一半都跟軍事有關。

  天啟二年,王在晉代替熊廷弼,擔任兵部尚書兼右副都禦使,經略遼東、薊鎮、天津、登萊。

  王在晉主張戰略收縮,放棄關外大部分地盤,以山海關為中心,層層構築關隘。如此,遼東的軍費壓力、軍事壓力都可以減輕,而且可以集中防禦戰略要地,抓住時機還可以出動出擊。

  於是,王在晉完蛋了,他居然敢消減遼東軍費,他居然敢主動放棄遼東將門的固有地盤!

  袁崇煥被推出來做馬前卒,在葉向高那裡打小報告。

  接著孫承宗出馬,請求巡視山海關,回京之後說王在晉沒本事,遂開始大規模修築狹長防線,從此遼東徹底變成軍費黑洞。

  就在今年三月,王在晉又回來了。

  半年時間,先做刑部尚書,後做兵部尚書,接著罷官歸鄉。

  從沒接觸過兵事的王洽,繼任兵部尚書,這人是東林黨大佬趙南星的門生!

  龐春來每月都看塘報,當他看到王在晉罷官歸鄉,王洽接任兵部尚書的時候,龐夫子心想:遼東完了……

  (孫承宗怎麽講呢,軍事能力很有水份啊,這個說法可能會讓某些讀者感到不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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