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象升看著前方的土堡,感慨道:“敵將善守,不可掉以輕心。”
鳳凰城東北方,那處600米寬的通道,已經被瑙岱修了一座土堡擋住。而且,看樣子不是很新,至少一年前就建好了。
這座土堡,竟然還是他娘的棱堡,全面模仿蓋州的大同軍棱堡!
於是,挖壕溝掘進攻鳳凰城,就變成挖壕溝掘進攻打棱堡,至少能遲緩盧象升一個月的時間。
一個月,再加上之前的消耗,足夠多爾袞派來援軍。
問題是,多爾袞那邊也有大同軍啊,鳳凰城的韃子注定等不來援軍。
在岸邊扎營掘進一日,瑙岱選出的五百勇士,也鑽進北邊的山中繞過來夜襲。
率領夜襲的軍官叫張奉言,說漢話,起漢名,男耕女織,跟漢人一般無二。但他的祖先,卻是女真族,只不過被漢化了而已。
若非努爾哈赤起兵,這些遼東漢化女真,再過一兩百年就會變成真正的漢人。。
大同軍的熱氣球,讓瑙岱非常忌憚,天黑之後才讓張奉言出發。
這些韃子翻過山嶺,繞到盧象升分營的側後方時,都已經快要天亮了,正好是士卒睡得最沉的時候。
張奉言蹲在荊棘叢中,迅速看明方向,貓著腰帶兵前進。
可下山沒走多遠,張奉言就暗道不妙。
盧象升為了防止夜襲,竟將營寨周邊一裡地雜草雜樹,能燒的燒掉,不能燒的全部砍掉。
張奉言無法藏身,只能矮著身子,帶兵朝營寨小跑。
距離營寨大概十多米,張奉言感覺自己碰到什麽東西。
“叮當當當……”
寂靜的黎明,突然響起清脆的鈴鐺聲。
張奉言埋頭查看,他小腿處,竟是一條染成黑色的麻繩。而且,這種麻繩還不止一條,圈在營寨的周圍,麻繩上零星系著小鈴鐺。
忍不住眼皮子打架的大同哨兵,瞬間被鈴聲驚醒,隱約看到營外有人,他立即吹響胸前掛著的銅哨。
“快撤!”
張奉言轉身就跑,再晚就來不及了。
第十四師的龍騎兵,有一半在這處分營,而且騎兵主將林之棟也在。
林之棟是江蘇華亭縣人,本該考上崇禎十六年的武進士,還是那屆武進士唯一的民籍——其他武進士,要麽是勳籍,要麽是軍籍,要麽是錦衣衛籍,還有一個畜牧所的匠籍。
但這個時空,沒有崇禎十六年。
林之棟出身華亭大族,爺爺是國子監生,父親考上秀才。大同新朝建立,家裡讓他做文官,林之棟只能遵從父命,甚至升到華亭縣吏科的科長。
聽說大同軍擴編,招募弓馬嫻熟之士,林之棟竟悄悄投筆從戎。
縣衙科長,跑來做新兵蛋子,這是全軍僅有的一個。而且力大無窮,弓馬嫻熟,熟讀兵書。林之棟當然獲得重視,短短兩年時間,就升為第十四師的騎兵統帥。
“全軍上馬!”
剛剛建好的大營,沒有專門的馬棚,所有騎兵都跟戰馬一起睡覺。
聽到警訊,林之棟迅速帶著騎兵殺出,步兵已經拆除了營外的麻繩。
“噠噠噠噠!”
身後的馬蹄聲,讓張奉言感到絕望,兩條腿哪裡跑得過四條腿。
雖是龍騎兵將領,林之棟卻帶了一把弓。
麾下士卒騎馬放銃的時候,林之棟挽弓一箭射出,準確命中一個韃子的後背。
其他龍騎兵開槍之後,立即收回火銃,拔出腰刀追殺。
林之棟則又挽弓搭箭,咻的射出第二箭,再次放翻一個韃子。
這只能說箭術驚人,在高速顛簸的馬背上,連續兩箭射中奔跑的敵人,而且黎明時分的月光很暗。不愧是崇禎十六年,唯一民籍出身的武進士。
眼見無法逃脫,張奉言打算負隅頑抗,可根本無法收攏軍隊。
這些被編入漢軍旗的女真士兵,雖然作戰悍勇,但必死局面肯定逃跑,因為逃跑還有活命的機會。
張奉言拿起弓箭,繼而又放下,居然跪地投降,是五百夜襲士兵中唯一投降的。
從他祖爺爺那輩兒,就給鳳凰城的大明邊軍種地。他父親,還做了鳳凰城守將的家丁。面對滿清進攻,是大明守將自己降的,張奉言的父親還想抵抗韃子呢。
後來,毛文龍派使者過來,煽動鳳凰城的守軍反清。張奉言的父親,竟被當成造反的漢兵殺掉。
張奉言雖然也隨軍打仗,但每次都是侵略朝鮮,然後回到鳳凰城駐扎。
他這是第一次跟漢人的軍隊打仗。
作為漢化女真,說實話吧,他對漢族更有歸屬感。在滿清得勢之前,他這種漢化女真,是極為鄙視建州女真的,覺得那就是一幫腥臊蠻夷。
幾百韃子在逃跑,沒人來管跪地上的張奉言。
射死第三個韃子之後,林之棟拔刀揮砍,接連將前方幾個韃子砍翻。
這是一場毫無懸念的戰鬥,五百韃子來夜襲,隻逃進山裡二十多個,其余全被俘虜或斬殺。
作為夜襲主將,張奉言被帶去見盧象升。
沒等盧象升問話,張奉言就磕頭說:“將軍,我沒有殺過漢人,一個漢人都沒殺過。”
“哦?”盧象升有些感興趣了。
張奉言說道:“啟稟將軍,小人的祖父,給鳳凰城的漢軍百戶做佃戶。小人的父親,給鳳凰城的漢軍主將做親兵。韃子殺來,主將投降,並未打過陣仗。隨後,主將又反清投明,小人的父親也被韃子殺了。事後查明是誤殺,因為小人的父親是女真人,所以小人才被編入漢軍旗。”
盧象升問道:“既被編入漢軍旗,又為何說沒殺過漢人?”
張奉言回答:“小人這支部隊,一直常駐鳳凰城,只在進攻朝鮮時隨軍出戰。小人……小人……”
盧象升呵斥:“有話就說,別吞吞吐吐的!”
“小人有重要軍情相告!”張奉言說。
“講吧。”盧象升說。
張奉言道:“鳳凰城內的守軍,分為漢軍旗和滿洲旗。漢軍旗多為本地人,滿洲旗是這幾年調來駐守的外地人。”
盧象升覺得這個情報有用,問道:“漢軍旗跟滿洲旗有矛盾?”
張奉言說:“鳳凰城的漢軍旗,世代在鳳凰城周邊生活,以前一直看不起建州女真。又來被編為漢軍旗,得了鳳凰城的漢人土地,這才真心歸附滿洲韃子。但大同軍來到遼東之後,多爾袞覺得鳳凰城兵少,又派了幾百滿洲旗兵過來。”
盧象升大概明白了,微笑道:“你繼續說。”
張奉言說道:“本地的漢軍旗,本來佔了最肥沃的土地。滿洲旗過來之後,還帶來了他們的家人。特別是主將瑙岱,他身為努爾哈赤的親侄子,他的滿洲兵也不把咱們漢軍旗當回事。於是,新來的滿洲旗,就佔了本地漢軍旗的肥沃土地,逼著漢軍旗去重新開墾別的土地。本地漢軍旗,一直心有怨恨!”
“你們這些漢軍旗的女真人,都會說漢話?”盧象升問道。
張奉言回答:“不僅會說漢話,而且都有漢名漢姓。建州女真是蠻夷,我們鳳凰城的女真卻久慕王化。建州女真住在遼東長城之外,我們鳳凰城女真住在遼東長城之內。我們鳳凰城的女真,也是大明天子的百姓,是要給漢軍官府納糧的!”
文化傳播,就有這樣的用處。
兩百多年的同化,讓鳳凰城女真具有優越感,看不起在山中漁獵的建州女真。
如果滿清一直得勢,鳳凰城女真自然倒向建州女真,並且以自己的女真族身份而自豪。一旦滿清露出頹勢,明顯漢化的鳳凰城女真,又會覺得自己其實應該是漢人。
張奉言抬頭看著盧象升:“若將軍信任小人,可放小人回去。小人詐稱逃回,暗中聯絡鳳凰城的漢軍旗造反!”
“他們願意?”盧象升問。
張奉言說:“若無援軍, 鳳凰城必定陷落。只要將軍承諾,城內漢軍旗造反獻城之後,不再計較過去的一切,留給咱們一些土地耕種,大部分漢軍旗都不會給韃子賣命。因為咱們這些人,本來就跟建州女真不是同族!”
盧象升略微思索,便點頭道:“好,你回去吧。”
一個韃子漢軍旗的軍官而已,收得奇效自然最好,被其趁機逃脫也無所謂。
盧象升已經做好了長久攻城的打算,先挖戰壕掘進攻破棱堡,再挖戰壕掘進攻打鳳凰城。時間最短也得三個月,稍微不順至少要攻半年以上。
卻說張奉言在傍晚被放走,此人一路奔進山中。在翻越山嶺之後,撿起一塊石頭,猛然砸向自己的小腿。
一次沒砸斷骨頭,又忍痛砸第二次,把小腿骨砸斷才收手。
他順著山坡滑下,一路弄得很狼狽,全身衣服都被刮破了。來到山腳,他努力爬向鳳凰城,第二天早上才被守軍發現。
在醫生給張奉言接骨的時候,主將瑙岱親自過來問話。
張奉言掙扎著想爬起,疼得躺下去說:“南蠻子奸猾,在營外設了很多帶鈴鐺的繩索,不小心碰到繩索就會敲響鈴鐺。咱們夜襲的八旗勇士,摸到敵營外圍就被發現了,然後又被騎兵追殺。卑職好不容易逃回山中,又意外摔斷腿,因此現在才逃回來。”
瑙岱又問了一些細節,便說道:“你好生養傷,等傷好了定有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