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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三百二十九【0無1用是書生】
總兵府門口,有一個信箱。

 任何人都可往裡面投信,官吏皆不得拆閱,趙瀚每隔十天會親自拆封。

 亂七八糟的信件一大堆,基本上,趙瀚都隻掃一眼,然後扔進垃圾桶裡回收。軍票、官票的造紙材料,就是桑皮紙加公文廢紙,各地官府的廢紙都要統一收好。

 偶爾言之有物的信件,趙瀚會讓秘書過來,把信中內容妥善記錄,然後交給相關衙門處理。

 鄭森已經回來了,坐在旁邊幫忙拆信:“濟州島的朝鮮廢主,雙眼被石灰糊過,幾乎是全瞎了,而且身體也不好。胡(胡定貴)、王(王堯臣)二位將軍說,等上海水師練好了,可去江華島劫出朝鮮廢世子。”

 “那有得等了,訓練海軍,並非一朝一夕之事。”趙瀚兩秒鍾掃完一封信,順手扔進垃圾桶裡。

 鄭森又說:“濟州島的馬太矮了,勉強騎乘可以,但上了戰場,肯定跑不過高頭大馬。兩位將軍,請求盡快搜集優良馬種。”

 “暫時只能將就著用。”趙瀚表示無奈。

 趙瀚已經在搜集馬種了,肩高超過1米3的馬,各地官府就願高價購買。雖然也矮得很,至少比濟州馬更高,聊勝於無吧。

 什麽十匹馬當中,只有一兩匹能做戰馬,這種說法純屬扯淡。

 只要肩高達到一定標準,所有馬兒都能當戰馬。但是必須精心喂養,而且要喂大量精料,這種喂法對劣馬來說太過奢侈。

 因此在馬匹足夠的時候,都是挑選最好那批悉心照料,其余馬兒則當做駑馬來喂養。

 在極度缺馬的狀況下,甚至可以騎著騾子打仗……張獻忠、李自成就乾過,部分老卒騎著騾子行軍,騎一陣還得讓騾子休息片刻。

 趙瀚一邊看信,一邊跟鄭森閑聊,突然他拿著封信不說話了。

 鄭森也沒偷看,隻低頭繼續拆信。

 趙瀚讀著那首悼念於謙的詩,忍不住搖頭一笑,柳如是的詩詞明顯在轉型期。

 在崇禎十一年以前,柳如是的詩詞作品,並未逃脫傳統名妓的窠臼。

 可隨著時局愈發敗壞,柳如是的詩詞也愈發激揚,甚至可以說變得憤懣而豪邁。

 “天下英雄數公等,我輩杳冥非尋常。嵩陽劍氣亦難取,中條事業皆渺茫……吾欲乘此雲中鵠,與爾笑傲觀五湖。”

 “崢嶸散條紀,慷慨恣霸王。與論天下事,歷歷為我傷……讀書兼射獵,不屑夷門傍。惜此然諾心,十年不得揚。逢君青冥器,往往無盡藏。知己真難酬,中夜恆怏怏……”

 “君言磊落無尋常,顧盼縱橫人不知。當年頗足英雄才,至今猛氣猶如斯。我聞起舞更歎息,江湖之色皆奔馳。即今天下多紛紛,天子非常待顏駟。”

 “丈夫會遇詎易能,長戈大戟非難為。一朝拔起若龍驤,身帥幽並扶風兒。大羽插腰箭在手,功高躍馬稱精奇……千秋以是垂令名,四海因之爭心期。嗟哉鳳凰今滿野,有時不識如山鵗。”

 “君家北海饒異略,屠肆知為非常姿。一旦匿之心膽絕,三年天下無猜疑……攬君蕭壯徒扼腕,城頭擊鼓鳥夜呼。偉人豪士不易得,偉人豪士不易得,得之何患非吾徒。”

 只看這些詩句,你能猜出是名妓所寫?

 在另一個時空,江山破碎,滄海橫流,百姓生靈塗炭。柳如是寫這些詩句的時候,恐怕幻想著自己是男兒身,挎弓躍馬親自去戰場殺敵。

 可惜,她只是個名妓,身邊沒有豪傑猛士,只有一個水太涼的文壇宗師。

 趙瀚讀罷眼前這首詩,忍不住有些唏噓感慨。

 恐怕這個時空的柳如是,不會寫出那麽激昂的詩詞,都是劇烈社會動蕩所催逼出來的。

 最好別有!

 趙瀚感覺挺有趣的,隨便抄幾首詩作答吧,順便通過柳如是之手,以詩歌傳達自己對文人的期許。

 之前那兩首詩,也不是趙瀚隨便抄的,都含有一定的深意在其中。

 用空白信封裝起來,趙瀚遞給鄭森說:“交給廬陵縣衙宣教科文吏柳隱。”

 鄭森立即去跑腿兒,他出示腰牌來到縣衙,問道:“誰是柳隱?”

 “裡面。”一個小吏順手指去。

 女的?

 鄭森隨軍出征時,柳如是剛做實習生,自然不曉得廬陵縣有個奇女子。

 “可是柳隱?”鄭森過去問道。

 柳如是起身說:“正是。”

 鄭森交出信件,低聲道:“總鎮信函。”

 “多謝。”柳如是頗為欣喜。

 拆開一讀,先是愕然,隨即微笑。

 趙瀚把原詩的名字給改了,整首詩的格調立即大變。

 《轉贈諸君》

 仙佛茫茫兩未成,隻知獨夜不平鳴。

 風蓬飄盡悲歌氣,泥絮沾來薄幸名。

 十有九人堪白眼,百無一用是書生。

 莫因詩卷愁成讖,春鳥秋蟲自作聲。

 原詩的含義為:我沒考上,心情不好。漂泊江湖,四處碰壁,真他媽慘。加油,加油!千萬不要氣餒,肯定能遇到懂我的人。

 加上趙瀚的身份,又讓柳如是轉贈給那些士子,詩義頓時就變成:你們苦讀詩書卻無用,滿腹才華難以施展,那都是遇到昏君奸臣。只要好好做事,我這裡肯定能讓你們發光發熱。

 柳如是細細體會揣摩,已然明白趙瀚的意思。

 她拿回出租屋裡,將此詩遞給林雪:“天素姐姐,這首詩是總鎮所作,專門寫給士子看的。你下次參加文會,可以幫忙傳出去。”

 林雪讀罷,不禁歎息:“此詩若傳到北方,怕有無數士子,拋家舍業也要南奔。”

 “確實。”柳如是點頭說。

 十有九人堪白眼,百無一用是書生。

 此句道盡讀書人的辛酸,但凡科舉屢次落榜,或者鬱鬱不得志的士子,都能被這首詩給看得痛哭流涕。

 他們會把趙瀚視為知己,會認為趙瀚是可以投靠的明主!

 還有一個月就過年,許多士子都回鄉了。要麽老老實實做吏員,要麽學習數學等著今後科舉。

 錢謙益、謝三賓兩人卻留下,拉著其余士子,隔三差五開文會。

 “柳君又未至嗎?”謝三賓忍不住問。

 林雪笑著說:“她是官府中人,整日案牘勞形,實在沒時間參加文會。”

 宜興舉人周世臣歎息:“趙總鎮自是英雄,卻有三樣不好。其一,分大戶之田,其政如寇也;其二,以士人為吏,寒盡讀書人之心;其三,用女子做官,敗壞禮教甚矣!”

 “穎侯兄,慎言!”旁邊的士子提醒。

 周世臣笑道:“我隻說總鎮三樣不好,其他樣樣都好。不因言獲罪,便是極好的,他心胸開闊,我也隻發發牢騷。”

 周世臣詩畫皆精,又兼出身大族,哪裡願意從小吏做起?

 這種人很多,個個滿腹牢騷。

 在絕對的力量面前,士紳大族非常軟弱,無法反抗就直接躺平唄。

 周世臣家裡就躺平了,還眼巴巴跑來江西,請求開科取士做官。這些都乾不成,也就只剩下發牢騷,而且舍不得離開江西,繼續留下等待做官的機會。

 休寧舉人吳聞禮說:“總鎮自有政略,我等如何能改之?唉,我過幾日便回鄉為吏。你我皆為舉人,可直接去官府觀政,明年肯定能做吏員。三五年之後,知縣也能做得。若是放在大明,還得苦苦考進士,不知多久才能金榜題名。我這幾日仔細思考,其實從吏員做起也好,說不定咱們這輩子都考不上進士。”

 “小吏,賤役也!士子如何能為之?”周世臣痛心疾首。

 錢謙益突然笑道:“莫要多說,今日文會,不談政事。”

 林雪說道:“今天柳妹妹雖然沒來,卻讓我帶了一首詩,聽說是總鎮讓她轉交給諸君的。”

 錢謙益愕然,猛覺不對勁:“柳君跟總鎮很熟?”

 林雪笑而不語,故意讓錢謙益多想。

 吳聞禮說道:“總鎮是個真詩人,之前那兩首皆不俗,這次又寫了什麽詩?”

 林雪拿出自己謄抄來的:“諸君請觀之。”

 謝三賓接過,朗誦道:“《轉贈諸君》:仙佛茫茫兩未成,隻知獨夜不平鳴。風蓬飄盡悲歌氣,泥絮沾來薄幸名。十有九人堪白眼,百無一用是書生。莫因詩卷愁成讖,春鳥秋蟲自作聲。”

 眾士子聽罷,瞬間全場無聲。

 包括錢謙益在內,都對此詩深有感觸,聯想起自己這些年的境遇。

 “百無一用是書生,百無一用是書生……”

 吳聞禮反覆沉吟,想到自己的母親程氏,年紀輕輕便守寡,悉心撫養他成人。自己少年考得秀才,鄉人皆讚神童。後來屢試不第,科舉無望,又四處碰壁遭人白眼。中舉之後好歹獲得尊重,卻又考不上進士,無法做官施展抱負。

 天下大亂,社稷傾覆,自己只能乾看著,豈非百無一用是書生?

 風蓬飄盡悲歌氣,泥絮沾來薄幸名,這兩句更似他半生的寫照,好像這首詩就是寫的自己!

 吳聞禮慘然站起來:“總鎮知我也,我亦當知總鎮。諸君告辭,我回鄉為吏去了,就不陪諸位在此蹉跎。”

 “告辭!”

 又有幾個士子起身,文會也不參加了,全都選擇回鄉做事情。

 給這些人講大道理沒用,一首詩讓他們共情就夠了。

 看完這首詩,還賴著不走的,純屬冥頑不靈之輩!

 錢謙益的關注點,卻在趙瀚與柳如是的關系上面。他不怕沒有官做,只怕得罪了趙瀚,為一個女人不值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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