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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三百五十四【打仗的變成救災的】
十月中旬。

 費如鶴一路坐船,帶兵來到沂州境內。

 站立船頭,費如鶴眼神茫然,表情呆滯的看著兩岸景色。

 沂州為州治,下轄費縣、郯城兩縣。

 在郯城地界的時候,那裡雖然也很慘,但跟蘇北的區別不是特別大。

 船行至郯城西北部,情況越來越恐怖。

 至沂州地界,史書內容翻譯成白話便是:“蝗蟲漫山遍野,堆起來有一尺厚。樹葉都被啃光了,赤地千裡。百姓挖草根啃樹皮,父子相食,屍骨遍地,嬰兒遺棄滿道,到處是插標賣首之人,溝壑裡堆積的屍體不計其數。”

 越來越多士兵,站在船上眺望兩岸,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

 副將萬斯同嘀咕道:“難怪剿匪不來攻佔此地,難怪左良玉也不出兵這裡。我們又是來沂州作甚?”

 此時此刻,蝗蟲已經消失,看不到蝗蟲堆起來一尺厚的景象。

 但放眼草木全部光禿禿的,沿岸村莊荒無人煙,就連地主大戶都已逃走。

 傍晚登岸煮飯,走不多遠便見白骨。有時甚至能猜出是一家幾口倒斃,因為大人的骸骨,還抱著小孩的骸骨。

 船隊載著大軍抵達一個小鎮,這小鎮也已成為鬼鎮。鎮上居民全都消失,並非餓死,而是逃走,誰也扛不住饑民搶劫。

 或許沿途富戶,也是被饑民嚇跑的,再高的院牆也無法阻擋饑民。

 船隊快要接近沂州城是,活人總算越來越多,沂州城外起碼有兩三萬饑民聚集。

 這些饑民看著船隊,眼神麻木,面無表情。

 費如鶴突然聞到陣陣肉香,初覺詫異,隨即醒悟,然後直犯惡心,胃裡翻江倒海想要吐出來。

 大同士卒和民夫下船登岸,城門很快打開,一個官員率眾跪迎,嚎啕大哭道:“將軍啊,你們可算來了!”

 費如鶴問道:“你叫什麽?所任何職?”

 那個官員擦拭眼淚,回答說:“下官是沂州同知梁佑。”

 費如鶴心頭火起,質問道:“知州呢?”

 梁佑回答:“帶著銀子跑了。”

 “守備呢?”費如鶴又問。

 “也跑了。”梁佑答道。

 費如鶴勃然大怒:“都他娘跑了,你還留著作甚!”

 梁佑說道:“下官既為州同知,知州跑了,下官便是本地父母。哪有父母拋棄孩兒的道理?下官變賣隨身財物,又懇求州中富戶湊錢湊糧,可還是無濟於事啊,城外的饑民太多了。現如今,城內也天天餓死人,只能……只能……”

 聽他這般說法,費如鶴怒火消散大半,問道:“只能怎樣?”

 梁佑落淚道:“只能每日清理城內無人認領的死屍,拋到城外讓饑民煮了吃。”

 “嘔!”

 旁邊一個大同士卒沒忍住,當場惡心嘔吐出來。

 費如鶴問道:“城內富戶還有沒有糧食?”

 梁佑回答:“富戶家裡也沒什麽余糧,隻那糧商的倉庫裡還有。”

 “進城!”

 費如鶴下令:“每條船留二十人看守,糧食看住,防止搶劫。”

 大同士卒接管城防,同時散出去維持城內治安。

 來到州衙,軍醫官郝大典說道:“將軍,死的人太多,屍體也不掩埋,謹防明年有大疫!”

 費如鶴頓時警醒:“該如何預防?”

 郝大典說道:“第一,立即焚燒所有屍體;第二,勒令百姓燒沸水煮衣物;第三,死者眾多的地方拋灑石灰。”

 “好!”費如鶴說道。

 宣教官李世奎說:“我建議,軍中宣教官接管政務。每個宣教官,帶十個士兵做事,城內命令官吏協同官吏。城外把饑民劃分區域,每一塊區域容納多少人,防止饑民出現亂子。”

 費如鶴點頭說:“就這樣辦。”說完,又問梁佑,“城中糧價多少?”

 “鬥麥二千。”梁佑回答。

 費如鶴冷笑:“那就是兩萬錢一石麥子,皆為富不仁之輩。糧商的倉庫在哪兒?全部派兵接管,但有阻攔,直接殺了!”

 這種危急時刻,可沒什麽規矩可講。

 費如鶴又問:“費縣、沂水可有受災?”

 梁佑說道:“一般無二,先是旱災,又是蝗災。費縣、沂水城外,同樣饑民匯聚,還有好些饑民逃難去青州府城方向。”

 費縣、沂水也是攻略目標,但面對這種大災,已經沒有必要再去佔領了。

 一個沂州已經夠嗆,絕對沒能力再賑濟別的州縣。

 那邊的饑民,只能自生自滅!

 梁佑選取一些心腹,帶著大同士卒,前往城中幾處糧倉。

 “將軍,前面就是白家的糧庫,招募了好多混混做守衛。”梁佑在一個背街巷道裡往前指。

 領兵者只是個隊長,名叫王嵩,手下管著三十人。

 他來到倉庫大門口,立即喝令:“糧庫已被大同軍接管,閑雜人等立即離開!”

 倉庫的管事慌忙跑出,賠笑道:“各位軍爺,有話好說。若是需要籌集糧草,我家老爺定會按規矩孝敬。軍爺,煩請借一步說話。”

 這管事把手伸進懷裡,顯然是想掏錢賄賂。

 “鏘!”

 王嵩拔出腰刀,一刀將這管事砍死,大喝道:“衝進去,誰敢阻攔,格殺勿論!”

 嚴格說來,王嵩有違反軍令的嫌疑,但他此刻實在忍不住了。

 城內城外,遍地餓殍,這些糧商竟然還在坐地起價!

 糧庫裡瞬間雞飛狗跳,看守之人紛紛逃竄。

 梁佑見幾座糧庫都被奪下,小跑著去見費如鶴。一路發現大同士卒正在脫衣服,忙問道:“兄台為何脫衣?”

 那個士卒回答:“醫官說要防止瘟疫,讓城外饑民脫衣燒煮。總不能讓百姓光著身子,船上帶來的衣裳不夠,就把身上穿的先給百姓,我們直接穿棉甲便是。”

 梁佑抬眼望去,街道上的士卒紛紛脫衣,然後收集起來運往城外。

 他忍不住跟去城外,卻見一袋袋糧食被民夫抬到岸上,上千士卒守在那裡防止被人搶糧。

 接著又架起上百口軍用大鍋,有軍官對圍過來的饑民大喊:“每人撿來些柴禾,就能喝到熱粥!”

 聽到這話,還能走動的饑民,紛紛散去撿柴,甚至因為撿柴而打起來。

 大同士卒攔下一些饑民,趁機讓他們搬運屍體,把所有屍體堆在一起準備焚燒。

 至於那些餓得走不動的饑民,也被搬來集中到一處,煮粥的時候優先給他們喝。

 陸陸續續有柴禾撿來,開始燒鍋煮水,已經歸來的饑民也被勒令排隊。

 一半大鍋,用於煮粥。

 一半大鍋,用於燒開水。

 那些堆積的屍體,也淋上火油,熊熊燃燒起來。

 所有饑民,不分男女,被勒令脫掉衣服,把衣服扔進大鍋裡燒煮。

 饑民們光著身體,先填飽肚子,有力氣之後,再慢慢燒水洗澡。洗澡水必須燒開,然後城中居民被組織起來,一個個提著井水出城,把沸水兌成可以洗澡的溫度。

 居民家的木桶,也暫時征用了,提供給那些饑民洗澡。

 洗完澡的居民,再換上士兵們提供的乾淨衣服,把大鍋裡燒煮的衣物擰幹了晾曬。

 吃飽飯,洗完澡,換上乾淨衣裳,三萬饑民終於有了人樣。

 而這一系列操作,有條不紊,隻用了不到一天的時間。

 梁佑看得瞠目結舌,這他娘是怎樣恐怖的執行力?

 一天時間不到,就把三萬饑民,從餓鬼重新變成活人!

 他發現具體執行者,全是臂纏紅箍的特殊軍官。每個特殊軍官,指揮十個士兵做事,就能輕松安排數百饑民。

 也有饑民不聽話,懲罰是領到的熱粥減半。

 處罰完幾個饑民,附近的饑民全變得老實,大同士卒說什麽就是什麽。

 施粥和堆放糧食的地方,始終站著一千五百士卒警戒。

 梁佑走到旁邊,問其中一個士卒:“兄台,那些臂纏紅箍的將官是什麽人?”

 “宣教員。”士卒回答。

 “都是讀書人?”梁佑問道。

 士卒說道:“以前識字三十個就行,現在要識字五百個。團級宣教員,最少識字一千個,還要學會加減乘除。宣教員想升官,就得識字。不但自己學,還帶著咱們學,我現在已經識得六十多個字了。”

 梁佑又問:“宣教員是做什麽的?”

 士卒解釋:“教咱們道理的。”

 “什麽道理?”梁佑追問。

 “當兵是為老百姓打仗,老百姓就是衣食父母。天下大同,就是人人有田耕,人人有飯吃,人人有衣穿,”士卒說道,“有什麽煩心事,可以跟宣教員講。給家裡寫信,找宣教員幫忙。當兵的都是親兄弟,宣教員就是咱們的兄長!”

 梁佑沒有繼續問下去,而是仔細琢磨這些話。

 他並非正經的進士出身,只不過是一介舉人,當初做縣令還是買來的。雖然買到了縣令,分配時卻沒塞錢,被扔去見鬼的陝西當知縣。

 當時流寇殺來,梁佑鼓動百姓守城,竟然稀裡糊塗守下來了。

 城內士紳不讓他走,接連在陝西做了六年知縣,居然次次都能守住城池。

 梁佑也沒搞懂什麽情況,似乎流寇也很好對付啊。

 兩年前,他考滿回京,終於被提拔為州同知。然後便是見鬼的乾旱和蝗災,連續兩年大災,他不忍心盤剝百姓,反而把自己帶來的財貨給變賣了。

 梁佑蹲在護城河邊,看著大同士卒安撫災民,突然就開心的笑起來。

 突然身後傳來喝罵聲:“他娘的,到處找你,快快回城協助辦事!”

 梁佑回頭一看,卻是費如鶴在罵他。

 梁佑連忙站起,卻又聽費如鶴說:“我問了城中官吏和百姓,你是個好官,逃走的知州和守備才是貪官。跟著我好好做事,把賑災之事搞好了,你他娘至少能當一個知縣!”

 “多謝將軍賞識。”梁佑很高興,投靠趙天王之後, 官職居然隻降一級。

 費如鶴卻很鬱悶,他是來打仗的,現在變成賑災員了。

 張鐵牛那邊,同樣差不多。

 根本無仗可打,所到之處,官員立即投降,然後哀求他賑災。

 如果大同軍殺到河南,這種情況遍地都是。

 還能怎麽樣?

 放著幾萬幾十萬的災民不救,任由他們自生自滅?那違背了大同理論!

 可一旦救助,糧食就不夠用了。

 這種情況,趙瀚必須抉擇。該留多少糧食打仗,該留多少糧食安置災民,在賑濟百姓的同時還要不斷擴張地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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