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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一百九十五【兵變】
就城內面積而言,贛州城只有南昌城的一半大小。

 至於城牆,贛州城的地基石,是用鐵水澆固過的,防止被江水漫灌泡毀。城內有北宋排水系統,不懼百年難遇之大水。

 三面環江,一面有護城河。

 江西的城池,大部分都這種玩意兒。各種兩面臨江、三面臨江,還全是磚石結構,堪稱攻城者的噩夢。

 鄒維璉坐在八鏡台上,蘇東坡在此寫了八首詩,他現在卻毫無作詩的雅興。

 六百多條火攻小船,早就已經準備好,隻待敵軍的水師自投羅網。

 三江交匯之處便是贛州城,此地以北的江面,足有一裡多寬。除非反賊傻了,學習曹操鐵索橫舟,否則六百多條火攻小船很難奏效。

 只有過了三江交匯口,無論駛入貢水還是章水,河道都會變窄許多,那個時候才有利於火攻。

 可是,古劍山就不過去!

 因為古劍山的水師,此次只有兩個任務。一是運人運糧,二是阻截任何船隻北上,卡在北邊遊弋便可以了,為何要冒險駛入章水或貢水?

 “撫帥,有士子從貢水渡河而來。”

 “帶他過來。”

 不多時,一個讀書人被帶上八鏡台,見面就急不可耐:“撫帥請速速發兵,再遲就來不及了!”

 鄒維璉所立之處,乃最佳觀景地點,可以俯視四下江面,甚至隱約可見對岸的反賊大營。他皺眉問道:“可是反賊有何異動?”

 這士子說:“反賊正在煽動百姓,組建那什麽農會,逼著地主減租減息。高於三分息的借款借糧,農會全都不認帳,逼地主把借契交出來。還要除桶面、廢冬牲,簡直無法無天了!”

 桶面,類似於官府的火耗。

 佃戶給地主交一石租子,桶面損耗就得佔一鬥,實際交租一石一鬥。而且還是用特製的大鬥來收租!

 反正地主有無數種法子,把佃戶手裡的糧食榨乾,然後逼著佃戶借高利貸。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幾乎家家都欠債,佃戶實質上淪為農奴。

 聽到這讀書人所言,鄒維璉瞬間感覺完了。

 雖然他盡量約束士卒,不去周邊村鎮劫掠,似乎已經非常善待百姓。可跟反賊組建農會,減租減息、除桶面、廢冬牲比起來,鄒維璉那點善政算個屁啊!

 更何況,福建將士已經不聽話,這個月偷偷出去劫掠了兩次。

 任由反賊如此做法,估計只需一兩個月,周邊農村就全被反賊所據,他帶兵出城仿佛進入敵佔區。

 鄒維璉問道:“你們就任由反賊組建農會?”

 這士子叫苦道:“反賊五十個兵一隊,護送那些文吏(農會骨乾),三言兩語便能蠱惑小民。地主但有反抗,就會被抄家公審。晚生同村有一地主,帶著族人和家奴鎮壓農會,被那些賊兵趕來立即殺潰,當天下午就被抄家了!而且……”

 “而且什麽?”鄒維璉問道。

 士子驚恐道:“而且,組建萬農會的村鎮,反賊還訓練農兵。用的是戚武毅的鴛鴦陣,以竹子、鐮刀、菜刀、鍋蓋為武器。便是哪天反賊走了,這些刁民也能打贏地主,只有官兵才能出面征討。”

 鄒維璉頓時無語,完全不知如何應付,史書上也找不到舊例。

 這是在播撒造反的種子,即便現在就打退賊兵,只要官兵撤離贛州,恐怕本地農民就會自發起事。

 難不成,把小民全部殺光?

 鄒維璉站在八鏡台上,望著對岸的反賊大營,心中苦悶無法對任何人言說。

 他轉身回望賀蘭山上的鬱孤台,喃喃低吟辛棄疾的詞:“鬱孤台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這行人是何人?”

 如果趙瀚在場,肯定會說:“當然是背負苦難之百姓。”

 又過數日,全城官民將士,都已知曉反賊的所作所為。

 福建總兵、武狀元陳廷對前來拜見:“撫帥,你怕那趙賊,我卻是不怕。且讓渡江,把那些反賊殺得片甲不留!”

 “莫要意氣用事,”鄒維璉安撫道,“朱督師早有訓誡,在接到他軍令之前,不可擅自出兵。為今之要務,乃死守贛州城,耗費反賊之糧草。待江西、湖廣官兵準備充足,南北西三路大軍齊發,定然讓趙賊難以招架!”

 “上萬官兵就在城裡傻看著?”陳廷對鬱悶道。

 鄒維璉說道:“稍安勿躁。”

 “哪能不燥?”陳廷對愈發憤怒,吼叫說,“從福建一路過來,在閩西、贛南剿匪辛苦,你說約束士卒就約束士卒。移師贛州之後,在這裡都快一年了,遲遲不肯北上剿賊。這些福建軍士,也是有妻兒父母的,從福建出兵至今已兩年。他們背井離鄉,就是為你鄒撫帥升官發財嗎?便要升官發財,你鄒撫帥吃肉,咱們武人至少也該喝湯吧!”

 鄒維璉沒有尚方寶劍,對這些軍將毫無辦法,只能硬著頭皮說:“今年之內,必定北上剿賊。”

 “賊就在對岸,不必北上,過河便是!”陳廷對指著江水說。

 陳廷對可是武狀元,皇帝欽點的武狀元。

 他出身福建大族,祖上為世襲將領。考取武狀元之後,直接授予廣東副總兵,又迅速升任福建總兵,多次在剿滅海盜時立功。在閩南鎮壓農民軍時,更是無往而不勝,殺滅造反農民,如同屠雞殺狗。

 廬陵趙賊算個屁!

 陳廷對也有派出探子過河,他非常敏銳的意識到,江對岸的反賊並不多,撐死了能有五六千。

 回到軍中,陳廷對召見部將,說道:“鄒維璉那廝,族人皆為趙賊所獲,恐怕真的早就暗中從賊。否則的話,他怎遲遲不北上用兵?些許賊寇,就在對岸,他也扼守城池不出。”

 “我早就看他不順眼了,從福建出征兩年,處處約束,處處掣肘。”

 “就是,咱們在閩西滅了恁多賊寇。他說要向朝廷報功,可報的是什麽功?連賞銀也見不著!”

 “賞銀多半被這廝給私吞了!”

 “去年我外甥不過帶兵搶個村子,便被這鳥官砍頭,我是忍不下去了。”

 “不如殺了此獠!”

 “他是文官,殺不得。”

 “那就綁起來,奏報朝廷說巡撫已經從賊。”

 “……”

 從去年就埋下的火藥桶,此刻面對反賊,終於即將爆炸。

 陳廷對是給溫體仁黨羽送過禮的,也知道鄒維璉跟溫體仁不對付。換成別的文官,他還真不敢下手,但軟禁鄒維璉還真不怕。

 他這邊把鄒維璉軟禁,只要上疏彈劾其從賊,溫體仁的黨羽必然落井下石。

 當夜,就有一群福建將士,帶兵衝進鄒維璉的臨時官邸。

 鄒維璉身為福建巡撫,有兩千親自訓練的巡撫標兵,標兵遊擊和標兵把總也是他親自提拔。

 此時此刻,只有百余標兵守衛官邸,其他都派出去輪值守城了。

 這些將士衝得太快,又是趁夜突襲,百來個巡撫標兵,完全沒反應過來,鄒維璉就已經被抓住。

 “汝等欲造反乎?”鄒維璉怒斥道。

 陳廷對冷笑:“你才是早就從賊了,種種軍令,皆為反賊考慮。你是文官,我不殺你,朝廷自有處置!”

 其實,說什麽都是借口。

 真正的核心矛盾,是鄒維璉身為江西人,不準福建客兵在江西劫掠。

 他們從福建出發,先於閩西打仗,又在廣東和江西交界打仗,擊敗了那裡的大量農民軍。可是立下軍功之後,朝廷沒有大規模升賞,讓這些將士心懷怨懟,憋著勁想在江西撈回來,鄒維璉偏偏又不許在江西劫掠。

 背井離鄉兩年多時間,福建兵撈不到好處,那他們還打個什麽?早就想回家了!

 鄒維璉以為自己親自發餉,能夠收獲底層士卒的軍心。

 可他發的那點餉,哪有搶劫來得多?

 軟禁鄒維璉之後,陳廷對宣布巡撫已經從賊,被他抓起來交給朝廷處理,並承諾帶著全體將士發財。那些鄒維璉親自訓練出的標兵,除了個別不服,其余竟然全部倒向陳廷對!

 隻用兩天時間,陳廷對就控制贛州城。

 他畢竟是讀過書的,知道外有賊兵,此時不能在城內瞎搞,於是把目光瞄準了河對岸。

 長達十余裡的河岸,總有機會出擊。

 而且,反賊水師不敢駛過三江交匯處,上遊河段全是官兵水師的地盤。

 陳廷對在上遊布下伏兵,只要古劍山的反賊水師,敢跑來貢水河段遊弋,幾百條火船立即就能發出。而官兵的水師,還能從章水阻斷反賊後路,讓反賊水師想跑都跑不了!

 隻留三千人守城,陳廷對先去上遊偷渡五千人,剩余部隊大搖大擺的從正面渡河。

 他就是要引誘反賊過來,無論水師還是陸軍,全都得落入他的圈套。

 夜間,偷渡的五千人陸續過江。由於陣仗太大, 渡到一半就被發現,因為沿江都有農會派出的哨兵。

 對官兵來說無所謂,偷渡地點離反賊大營很遠,反賊主力一時半會兒無法阻擊。

 至於反賊水師,敢來搗亂就別想回去,六百多條火攻船等著呢。

 此地農會敲鑼打鼓,開始提醒百姓轉移。

 可惜農會剛剛組建,號召力有所不足,許多農民都不聽話,躲在家裡不肯出來。

 五千官兵成功渡河之後,立即打著火把劫掠村鎮。他們看不起窮困小民,只在路過時順手殺幾個,然後直奔那些大戶的豪宅。

 外省客兵,比反賊還狠!

 究竟有多狠,可以參考曾國藩、李鴻章。搶錢就不說了,還搞大屠殺,殺得實在太過分,連洋人都看不下去。

 陳廷對想在江西站穩腳跟,就必須讓手下的每個福建兵,都能賺到回家做地主的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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