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廷對站在山上,用千裡鏡觀察山下軍情。
至今他腦子還很迷糊,地主和農民怎就一起從賊了呢?
朝廷發餉不足,賞銀拖著不給,將士們自己劫掠發財,這是放諸四海皆準的道理。他也沒做得太過分嘛,北邊圍剿流寇,大部分官兵都是如此,否則早就打不下去了。
就連今年出任陝西巡撫的孫傳庭,由於朝廷一直發餉不足,也早已放松對部將的約束。
沒辦法,不搶糧就無法養兵。
而一旦放松約束,軍紀就如潰堤之水,那是想收都收不回來。孫傳庭的標兵或許要好些,但也只是好些,從他在陝西帶兵開始,就一直被彈劾軍紀敗壞。
部眾燒殺搶掠百姓,孫傳庭假裝看不到,不予鼓勵,也不懲罰。
孫傳庭能怎麽管?
他出場時間太晚,轉為巡撫統兵時,朝廷財政瀕臨崩潰。若是不默許部眾搶劫,手下那些官兵將領,就敢給他示范什麽叫兵變鬧餉!
整個明末的督師,只有盧象升善待百姓,而且軍紀非常嚴厲。天雄軍曾經斷糧三天,不崩潰,不喧嘩,不劫掠,並最終取得戰鬥勝利。當時盧象升把最後的口糧分出,他作為主帥,陪將士一起餓了三天。
所以陳廷對感到難以理解,全國各地都這樣搞,為啥只有自己踢到鐵板?
因為有人串聯啊!
貧寒士子出身的宣教官,跑去串聯地主士紳。窮苦出身的宣教官和農會骨乾,跑去串聯本地的自耕農和佃戶。
只要有人組織串聯帶頭,又有費如鶴帶兵做後盾,那還怕個什麽?短短幾天時間,就拉出一支由地主和農民組成的部隊。
“泰山大人,”黃漢良放下千裡鏡,“我軍居高臨下,可遣主力擊潰本地民兵。那些全是烏合之眾,連陣型都沒有,東一坨,西一片,火銃齊射必然潰逃。這些人一旦潰敗,很可能引發廬陵來的老賊潰敗,屆時我軍便可乘勝追擊。”
陳廷對歎息道:“也只能如此了。”
實在是這一連串戰鬥,都顯得特別古怪,完全超出陳廷對的認知范圍。
他冒險渡江設伏,也屬無奈之舉,因為反賊在城外組建農會、訓練農兵。時間拖得越久,反賊實力就越強,陳廷對必須冒險施為。
當即,陳廷對以弱旅防備費如鶴,派出精銳直突地主農民聯軍。
“砰砰砰!”
官兵火銃營一輪齊射,瞬間引起三千多民兵潰逃。
幾個福建將領趁機掩殺,近萬民兵竟然全線崩潰。大部分四散而逃,少部分朝著費如鶴的主力衝去。
當友軍那邊傳來火銃聲,意味著官兵精銳不在眼前,費如鶴立即下令全軍出擊。
這種戰術,是費如鶴從趙瀚身上學來的。
你打你的,我打我的。
費如鶴懶得去救援那些友軍,就連預備隊都不留,孤注一擲殺向官兵帥旗方向。
五千多大同軍,開始朝山上衝去。
之前還是智將的費如鶴,現在化身為猛將,帶著親兵衝在最前面。
“咻咻咻!”
官兵還藏著弓箭部隊,費如鶴衝到一半,身上已被射了六箭。有些箭矢落地,有些箭矢還插在他身上,這都擋不住費如鶴的衝鋒。反正他身上穿著棉甲,頭戴嵌有鐵片的竹盔,只要別被射中面部和頸部即可。
主將衝鋒在前,全軍士氣大振。
官兵精銳都被派去打地主農民聯軍去了,留下來防守的相對較弱,而費如鶴進攻的時機恰到好處。
如果遲疑片刻,友軍逃跑殆盡,費如鶴將被兩面夾擊。
當費如鶴率軍攻上山頭,雙方接觸的瞬間,官兵弱旅立即崩開個口子。
“隨我填上去!”
陳廷對不愧是武狀元,完全不知道啥叫害怕。
眼見己方陣線出現缺口,他立即親率中軍前去填補。
主帥撞上主帥!
“呔!”
陳廷對猛然一刀劈下,借助從上而下的衝鋒之力,想要將費如鶴當場砍死。
“當!”
費如鶴慌忙橫刀格擋,被震虎口發麻,甚至半條手臂都麻了。
這廝力氣好大!
陳廷對得勢不饒人,又是一刀劈來,費如鶴無法變招,只能再次慌張格擋。
“當!”
費如鶴手裡的戰刀,竟直接被陳廷對給劈落。他也不顧上面子,急忙借勢撲倒,然後順坡滾回陣中。
物理意義上的滾回去,費如鶴從沒這麽狼狽過。
“殺!”
陳廷對還想追殺,迎面刺來幾把狼筅。這玩意兒不但凶狠,而且陰險,可以阻礙視線。
就在此時,幾個有長槍兵越過盾牆,戳向陳廷對的咽喉和小腿。
陳廷對慌忙閃避要害,鎧甲防護不利的小腿被戳傷,嚇得陳廷對也趕緊退回陣中。
雙方的主帥親兵,就這麽廝殺起來,而且一時半會兒難分勝負。
但是,旁邊交戰的部隊,卻很快就分出輸贏。
此次進攻的全是精銳大同兵,而陳廷對留下防守的,卻屬於戰鬥力較弱的部隊。說白了,全是兩年前招募的福建鄉勇,在三省交界擊敗過農民軍,除此之外就隻八天訓練一次。
陳廷對的兩翼陣線,一點一點崩壞,他見狀大呼:“再頂半柱香,再頂半柱香就贏了!”
確實,再頂半柱香就贏了。
因為他的女婿黃漢良,已經擊潰地主農民聯軍,又帶著精銳殺回山上,試圖將反賊前後夾擊。
屆時,反賊必敗!
然而沒有半柱香,十分之一柱香都沒頂住。
“殺啊!”
一個佃戶出身的大同軍把總,名叫劉二亮,率先擊潰當面之敵。他立即帶兵幫助友軍,對一哨福建兵進行側擊,就跟鐵錘砸豆腐一樣,瞬間就把敵人陣型給砸崩。
仿佛多米諾骨牌倒下,福建兵一隊接一隊崩潰。
見勢不妙,之前還神勇無雙,打得費如鶴狼狽逃命的陳廷對,立即帶著自己的親兵逃跑。
“一哨到十哨追敵,務必把敵軍追至四散逃命。其余部隊,整軍禦敵!”
費如鶴終於撿起自己的鋼刀,開始從容發號施令。
這把刀也快要報廢了,被陳廷對砍出兩個大口子,武狀元真他娘的不是一般人。
“聽令,上弦!”
一千弓箭手彎弓搭箭,對著山下攻來的官兵精銳,居高臨下就是一輪齊射。
“回來,快回來!”
黃漢良帶著一千火銃營,還想繼續進攻。誰知其他官兵將領,全都帶著部隊逃了,他們見山上的主帥已敗,哪還有膽子繼續打下去?
“隨我追敵!”
“嘟嘟嘟嘟噠噠噠嘟噠……”
費如鶴再次下令衝鋒,嗩呐吹響衝鋒號,四千大同兵如同猛虎下山。
“砰砰砰!”
黃漢良還剩最後一次機會,他讓火銃營全部瞄準費如鶴的帥旗方向。
可是,大同兵還沒進入有效射程,那些福建火銃兵就提前開槍,然後不顧黃漢良的軍令轉身就逃。
黃漢良只能跟著逃,但他逃得較遲,很快被大同兵追上。
此人還想拚命廝殺,被幾杆長槍捅死。
一個神童出身、文武雙全的漢子,歷史上募兵抗清而殉國。此時此刻,卻死在贛州城外的無名山坡,從始至終就沒正經跟反賊血戰一場。
“福建兵輸了,福建兵輸了!”
混在潰敗民兵當中的宣教官、農會骨乾,聽到山上傳來衝鋒號,頓時高興歡呼起來。
他們沿途收攏潰兵,折身回去,痛打落水狗。
而那些敗逃的福建精銳,渾身一道傷口都沒有,面對超級弱雞的農兵,根本提不起作戰的勇氣。
山下戰場亂七八糟,拿著鋤頭、扁擔、菜刀、竹槍的農民軍。他們沒有陣型可言,東一堆,西一群,攆著福建精銳士卒追殺。
但凡有福建精銳摔倒,立即就衝上來圍毆。
有時候,一小撮福建精銳反擊,又嚇得數倍的農兵潰逃。
漫山遍野,到處是逃兵,到處是追兵,有時候甚至搞不清誰在逃誰在追。
福建總兵陳廷對,從北邊衝下山嶺,一路逃進更北邊的群山之中。進山之後,終於沒再看到追兵,他連忙清點人數,頓時氣得兩眼發黑。
他身邊只剩四十多人……
其他部隊,包括他的親兵,已經徹底逃散了,異地他鄉根本別想再聚起來。
陳廷對不敢耽擱,休息一陣,繼續在大山裡逃命,他得趕快尋到附近的縣城。只要進了縣城,就立即寫信告狀,把鍋甩到鄒維璉身上就是。
內容都想好了,福建巡撫鄒維璉,全家老小被反賊抓住,於是暗中從賊瞎指揮。鄒維璉先是按兵不動,坐視反賊佔據萬安天險,隨即指揮水軍送入反賊陷阱,導致福建官兵主力被反賊給包圍。
都是巡撫的錯!
費如鶴打掃戰場就用了一天一夜, 俘虜官兵三千余人。
其實還能俘虜更多,但本地的士紳和農民,各種打死俘虜來泄憤,許多福建兵寧願跳河逃跑,都不願被本地鄉民給逮住。
那些負責誘敵的死士船工,竟然隻死了六個,失蹤八十余人,也不知被衝到哪裡上岸,又或者淹死之後找不到屍體。
就在費如鶴移師渡河,打算包圍贛州城時,古劍山突然接到軍令:水師立即北上作戰!
南方五省總督朱燮元,不可能坐視贛州友軍被圍城。
他的想法非常正確,鄒維璉只需守住贛州城即可,守到自己這邊秋收完畢。只要有了秋糧,糧食充足之後,朱燮元就出兵攻打豐城縣,逼迫反賊主力從贛州撤兵。
如此,便可讓反賊疲於奔命,贛州城也能保住。
說不定,鄒維璉還能從贛州出兵,趁機把萬安縣城給打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