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雷特怔怔地站在大街上。

　那些明豔的彩帶，柔和的帷幔，精致的，帶著神像的簾幕，一幅幅，一張張，飄蕩在街上。繞著廣場盡頭，那座尤為高大宏偉的建築，幾乎把它徹底遮蓋了一遍。

　相對的，街上的行人，衣衫就襤褸了許多。那些本白的，灰白的，粗糙的土布，上身捉襟見肘，下面露出半條小腿，還布滿了補丁和破洞。

　寒風吹過來，那些頂著陶罐，背著籃筐，或者提著重物的行人，許多人下意識地就打一個哆嗦。

　“他們種出來的東西，有多少屬於他們自己?”

　格雷特輕輕地問。他本來沒有想得到回答，但是很快，阿亞·曼克就移動到他面前，恭恭敬敬地俯下身去:

　“尊貴的客人，按照王國的法令，國王保護我們，神靈看顧我們。所以，我們耕種，畜養，捕撈上來的東西，三分之一屬於國王，三分之一屬於神廟，而剩下三分之一，屬於整個社群……”

　“等等，‘社群’是什麽?”

　格雷特打斷他的話。67%的稅率，非常高了，但是，如果沒有額外的層層盤剝，也還能活。前世的時候，聽說有些地主，是和佃農三七分帳，甚至二八分帳的……

　“社群，就是我們這些人，被組織起來的方式。”阿亞·曼克繼續恭敬回答:

　“比如說，最低一級的是‘昌卡’，由十戶人家組成，受一位官員照料和管理。再往上一級是‘皮查’，由五個‘昌卡’組成。再往上，兩個‘皮查’，組成一個‘帕查卡’……”

　也就是說，十夫長，五十夫長，百夫長……格雷特在心裡默默翻譯。他隨口道:

　“一共有幾級?你是哪一級?”

　“一共有十級。最上面的，是一萬戶的‘烏努’，和四萬戶的‘尹利庫’，他們都隻屬於國王。我只是一個卑微的‘馬努’，管轄兩個‘帕查卡’……”

　所以，這個小貴族，其實只是個管轄兩百戶人家的……鎮長……也可能是個村長。真是最小最小的貴族，不能更小了……

　格雷特忍住了沒有揉揉腦門。如果一個王國，有幾個四萬戶的話，那麽，連二百戶長的女兒都要被抽去當太陽貞女，總共，要有多少女孩被當成祭品?

　四百?

　八百?

　一千二?

　甚至……更多?

　他的目光不知不覺投向遠處的高大建築。阿亞·曼克跟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搖了搖頭:

　“尊貴的客人，您是想和神廟談談，問問他們能不能買到月明砂?——這沒必要。神廟裡的僧侶，隻管侍奉神靈，太陽貞女，隻管看守不熄的聖火。這些雜活，都是我們做的。”

　“咦?這裡的神廟也有太陽貞女嗎?”

　賽瑞拉探頭探腦。不是說只有王都才有嗎?不是說，只有王都，才會大量收集這些女孩兒，讓她們成為祭品嗎?

　…

　怎麽這裡也會有了?

　“當然會有啊……每個神廟，都需要太陽貞女看守聖火的……”

　阿亞·曼克艱難地笑了笑。從他的眼神裡，格雷特分明讀到:如果我女兒也能進這裡就好了……如果我的女兒，也能進地方的神廟就好了……

　但是很明顯，那個帶走他女兒的使者，是從王都來的，是直接接受王都大神廟的命令。所以，雖然他是個貴族，他也沒有辦法改變女兒的命運，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被帶走。

　格雷特向他歎了口氣，安撫地點點頭。隨後，他又把注意力投向遠處的神廟:

　可以進去看看嗎?

　戰神神殿，他常常去做講座的，已經連門檻都要踩平了;

　泉水女神神殿，雖然跑得不怎麽熟，但也好歹去過幾趟，裡面的格局啊、神像啊、神像上流淌的聖力啊，不管怎樣都見識過;

　矮人的祭神儀式他參與過，野蠻人的圖騰柱和圖騰之靈由著他挑選，就算是新大陸那些部族的神靈，他一路走過來，也是一路都看過來的，各有各的特點;

　光輝之主……呃，這個就算了，不過這麽些年來，和光輝之主的戰士、牧師交手不少，也算了解他們的力量特點;

　只有這個神廟沒見過！

　神廟頂上，隱隱散發的金黃色輝光，是太陽神神力的表現嗎?

　神廟裡面，隨風飄來的吟唱聲，是他們祭神的歌謠嗎?

　他們的祭司，或者說僧侶，力量體系是什麽樣的?太陽神的神力，和光輝之主的聖力，又有什麽區別?

　格雷特前世作為急診科醫生，並沒有那麽多時間到處玩兒。這輩子，就當自己是來旅遊的，對各地的民俗，燃起了極大的好奇心——

　再說，這不是還有老師的囑咐嘛。10級到15級之間，最好盡量走遍世界，看遍不同的風景。以他大半年進一階，大半年進一階的速度，留給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格雷特理直氣壯地想著，征詢地往向尤迪安。尤迪安也一直注意著這個自己帶出來的小幼崽，見狀，向他點頭一笑:

　“想看就去看吧。他們的神廟還是比較友好的，只要你保持禮貌，他們並不阻止外人敬拜太陽神。——洛西亞，你陪他們去。”

　賽瑞拉小小歡呼一聲，快步往那邊走去。格雷特向尤迪安揚起一個笑臉，立刻跟上:

　保持禮貌就行對吧?欸，這個我最熟了，入廟拜佛，見神燒香嘛，一點心理壓力都沒有！

　果然，太陽神廟並不拒絕外人進入。特別是看到兩個長耳朵的美貌少女，一個比常人高了一半的戰士，知道他們是外來人，一個守門的戰士撒腿就跑，到裡面去請人——

　格雷特等人在大門口略站了一站，就看到一個年輕僧侶，腳步匆匆，被守門戰士叫了出來。見到他們，微微一愣，立刻微笑上前:

　…

　“尊敬的客人，你們是來敬拜偉大的太陽神嗎?”

　“是啊！”

　格雷特向前一步，代表眾人回答。年輕僧侶仔細地打量了他一下，警惕的神色一閃而過。隨即，他看了看旁邊的幾個外來人，臉上又堆起了笑容:

　“客人，裡面請。太陽普照萬物，太陽神不會拒絕任何一個敬拜他的人。請隨我來，了解太陽神的偉大和恩惠……”

　格雷特東張西望地跟著他往裡走。一路走進去，柱子上，橫梁上，窗靈上，都飄著或暗澹或鮮豔的幕幛。

　簾幕上，飄帶上，懸掛下來的各種織物上，形狀古樸的，線條類似石凋或青銅器的神像，觸目可及。

　哪怕越往裡走，房屋越是高大，進深也越是深邃，大殿裡的光線，卻完全沒有暗澹——

　所有的簾幕和帷帳上，都散發著或明或暗，或濃或澹的金光。

　“這些神像，都是信徒的虔誠供奉。”見到格雷特凝目注視，為他引路的僧侶指點著最近的一幅帷帳，輕聲道:

　“掛在神廟各處，經過僧侶們和信徒們一天天的禮拜，浸透了太陽神的神力。最裡面的神像，甚至是太陽貞女親手紡紗、染色、紡織，才能掛在大殿中間，接受祭司們的供奉。”

　“所以它們才會發光?”

　格雷特小聲問。引路的僧侶點點頭，在胸前比劃了一個祈禱的手勢:

　“哪怕夜晚到來，太陽神的力量，也永遠籠罩著我們。”

　格雷特深深吸了口氣，在神殿正中，規模最大的一幅神像之前站定，輕輕躬身。

　那幅神像約莫是正方形，從神殿頂端橫梁一直垂到地面，至少有6米乘6米的大小，上面圖桉繁複，色澤鮮豔。這麽大的神像，不知道有多少太陽貞女，花了多少心血才能織成。

　棉紗當中，不知道編入了什麽其他織物，在燈光下反射著星星點點的光輝。雖然被燈油熏得有點發黃發黑，但是，流淌的金光也最是濃烈——

　只是格雷特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上面的金光，並不是那種生氣勃勃、清朗透徹的，清晨第一縷升起的黎明光輝，不是早晨八九點鍾的太陽，也不是正午時分熾烈的陽光。

　相反，那上面流淌的金光，凝聚著一層古銅色。放開心神去感受的時候，總覺得像是一輪夕陽，將落未落，在西方的山巔處、樹梢頭、海岸線上掙扎。

　“這太陽光……”

　身邊，賽瑞拉似乎也感受到了什麽，小小聲道。格雷特飛快地向她投去一眼，阻止她繼續說下去，轉向引路的僧侶:

　“太陽神的光輝和溫暖，給我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我希望，能請一幅太陽神的神像，帶回家裡去祭拜，時時刻刻感受她的光輝，不知道可以麽?”

　“這……”

　引路的僧侶遲疑了一下。看看格雷特，再看看他身邊的其他幾個客人:

　“按照神廟的法令，除了‘帕查卡’以上的官員和貴族，只有神廟的祭司才可以請走神像。您……”

　“我也是海洋那一邊的貴族。”格雷特鎮定自若地回答。他抬頭看了一眼神像，又把目光投向神廟深處:

　“需要我向您，或者向神廟的大祭司，證明一下身份嗎?”

　“請您移步入內。”年輕僧侶沉吟一下，轉身舉步。格雷特跟著他繞過神像，剛走到大殿後門口，前方忽然響起一陣喧嘩:

　“別跑！”

　“別跑！”

　“抓住她！”

　盔甲摩擦聲， 武器鏗鏘聲，雜遝的腳步聲蜂擁而來。而在這些喧嘩的前方，猛然爆起一團金光:

　“放開我！讓我走！

　”

　追趕的人群猛然一頓。人叢當中，衝出一個柔軟的身影，全身上下裹在金光當中，披頭散發，聲音淒厲:

　“我受夠了！我不想死！讓我走！——再攔著我，大家一起死！

　”

　格雷特來得及反應過來之前，這個女祭司拎著長裙，一頭向他們撞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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