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平城。
巳時。
呼呼。
風聲烈烈。
銀裝素裹霜滿天,年節將至,已然深冬。
淮平城中內環,淮平總衙。
庭院中心,坐在小葉榕樹下的男子,面帶微笑,氣質溫和,很好相處的模樣。
“周大人客氣了,叫我青君就好。”
林末抱拳,將鬥笠取下,依舊戴著青龍面具,客套道。
不假思索便起了個假名。
“青君?青姓倒是少見,單名一個君,呵呵,以青會長如今的威勢,倒也不算辱沒了這個字。”
周鶴笑道。
“周大人過譽了,青某也只不過因緣際會之下,才做到這番地步...”
林末坦言道。
他一邊說著,一邊打量著這位可以說淮平城一把手之人。
單論身材,周鶴並不魁梧,只能稱得上健壯矯練,而一身打扮,有些像儒生,也不像血煞震天的虎將軍主。
總的來說,看起來並不給人多少威脅感,也不像什麽強勢之人。
“不知周大人邀某來,是有事務交代?”
心思轉動,卻也沒有沉默,直接了當地問道。
“確實有些事。”
周鶴也是直言不諱,承認道,隨後請林末落座。
手輕輕拂動,桌上積累的白雪,還未化水,便被一拂而去。
“我是知道貴會的發展歷程的,於泰州事變時,吞並佔領了數條航線,同行,從一介小商會一躍而成中型商會,
再恰逢前些日子的黑佛教亂城,將渡口第二大漕幫勢力穹海會打散吞並,繼承其大半積累,又合縱連橫錢家,孫家,陳家這幾家,也算有勇有謀了。”
周鶴輕聲讚道,竟然真將青龍會發展歷程一一說了個清楚。
“周大人謬讚了,認真講來,有時候人生只是如臨淵而行,不進則死,現在想來,即使是我,也有些悵然。”
林末搖頭。
起初幫助肖正陽穩固航線,不過是有求於其收集元石,換取資源,隨後滅穹海會和氏兄弟,也是因為其先下手為強,不得不出手反製。
最後青龍會成為泰淮渡口兩極勢力,如今更是隱隱強盛過淮州本土勢力扶持的淮流幫,則是因為如今泰淮江上境況越發不對勁,
像淮流幫身後的家族勢力的招牌,在江上也已經沒有那麽管用。
想要面子,就得靠拳頭打,靠刀去殺,如此一來,兵強馬壯的青龍會,自然開始佔了上風。
一定程度上也是吃了時代的紅利。
“人生如逆水行舟,江湖更是如此,就如那泰淮江中的魚獸,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不進則死,只不過亂世來臨,這潭水更混了,競爭也更大了而已。”
周鶴有些感慨,搖搖頭,
“只不過亂世風雲起,有人趁勢而起顯雄姿,但更多的人敗勢而亡成枯骨,自古便是如此。
呵呵,認真說來,千羽界臨,對於赤縣眾生來看,便是最大的一場亂世風雲。”
林末心頭一跳,他對於千羽界算熟悉,卻也很陌生,畢竟不過修了些那邊的秘法。
真正的信息情報,卻只能算一知半解。
此時聽周鶴說到這,見其態度也不錯,也來了興趣,想要開口詢問,看看能不能得到些秘辛。
只是他剛準備開口,院落外,忽然傳來叩門聲。
周鶴同樣皺眉。
“進來!”
聽到應允。
吱呀。
門開了。
緊接著一連串密集的腳步聲。
林末便看見之前引他來此的年輕軍士,一臉惶恐地快步走進。
其一進庭院便想要發聲,只是話未出口,看見林末,
又止住了。“無妨,直說。”周鶴沉默,輕聲道。
年輕軍士點點頭,深吸了口氣,道:
“自軍情司傳來消息...泰州陰墟湖爆發,千羽界大軍至.....周勝軍周伯異軍主率萬周勝銀軍,攜泰州十大武館精英與千羽界祖神山,長生門交戰......周伯異軍主戰死....全軍幾算覆滅.....”
話音落下,林末心頭陡然一驚,饒是以他如今的心境,也忍不住大駭。
周勝軍一州軍主,可以算赤縣武道真正的頂端戰力,而這樣的人,竟然戰死?
這豈不意味著赤縣九州中的泰州,已然陸沉?
自八百年前天傾一戰至今,寸土未讓的赤縣,直接陸沉一州,即使是林末,心底也不由生出些許複雜的情緒。
有種我見山河崩於前的悵然之感。
或者這種悵然,更多的是無力。
若是泰州換成淮州,他又當如何?
又能否在大亂之中,護住親朋好友?
他捫心自問,最後無法給出肯定的答案。
在他看來,或許最多也只能帶著幾個關系最親近之人逃離。
一時間,空氣凝重了下來。
就連風聲也不再呼嘯囂張,變得嗚咽而悲涼。
“淮侯府呢?淮無期又在幹什麽?”
沉默少許,周鶴臉上笑意不知何時不見,冷聲問道。
“這...暫時沒有消息...末將盡快派遣情報人員跟進。”
年輕軍士面色難看,最終抱拳躬身,沉聲道。
周鶴笑了笑,沒再說話。
天潢貴胄,享盡人間富貴,而在社稷將死時未死,已經足夠值得玩味了。
只能希望不要將他們大周皇族的臉丟盡。
“這件事向珞珈山那邊匯報,嗯,派出三隊人,務必情報安全送達。”
周鶴意興闌珊地說道。
“是。”
軍士抱拳,緩緩退下。
當年輕軍士離開後,周鶴便沒有再說話,而是閉著眼睛,手指輕叩石桌。
林末同樣不發聲,心中思考著泰州之事,將對他有什麽影響。
盞茶時間未過。
“青會長,此事,你怎麽看。”忽然,周鶴睜開眼,輕聲問道。
林末一怔,有些不知周鶴為何會這樣問,不過仔細一想,心中又有了些許想法:
“大人是在擔心泰淮江,泰州千羽界人,渡江而來?”
他試探性問道。
周鶴點點頭,又搖搖頭,意思是對也不對,很快說明緣由:
“此事無論如何,泰淮江中,必然會有大變故,這是毋庸置疑的,
只不過我等並不怕他們渡江而來,因為,我們本就要渡江而去。”
他陷入沉思,像是在回憶:
“不得不承認,千羽界之人很可怕,只不過其在界域並不能發揮所有實力,甚至於來到赤縣,更會受到壓製與削弱,
就像泰淮江中的魚獸,若是洄遊至七海,那便難以存活一樣。”
“只不過不像可憐的魚獸,當實力強大到一定境界,適應環境的同時,也會改變環境,像如今,界域之中,千羽界的道祖真君能發揮的實力,必然強於八百年前,
這也是為何如今赤縣武道日昌隆,卻也只能勉強穩定的原因。”
“所以.....”林末面具之下面色微微一變。
“所以誰也不知道,若是真讓千羽界扎根於泰州,隨著時間流逝,對方真正的高手,會不會適應環境,改變環境。”
周鶴說道。
因此渡江一戰,勢在必行,或許這便是存亡之機。
當然,這也必不會是一州之事,而是整個赤縣天下之事。
林末微微沉默。
這的確是他沒想到的,如若真是這樣,或許真的之後,可以說真正到亂世了。
“好了,回到正題吧。”就在這時,周鶴開始轉移話題:
“此次邀青門主來此,主要是想代表淮平總衙與貴青龍會,達成一些合作。”
林末回過神來,聞言點點頭,“周大人盡管開口,青某洗耳恭聽。”
周鶴點點頭。
“青龍會如今在泰淮渡口所擁有的船隻,以及陸運,江運路線,在整個渡口佔比中,已經達到了六成,
我想的是之後,衙門派駐一些人手於商會,其後比如稅收,關卡,甚至於船隻修葺升級,都會給予一定幫助,
當然青龍會也需要保證,在一定時間內,像稻谷,礦石,藥物等基本民生材料的一定佔比,
以及完成衙門不時下發的任務指標。”
一口氣將話說完,周鶴靜靜地等待著林末的回答。
“官員入駐?”林末若有所思。
這有點像前世大企業,都會設立相應支部,保證思想,商業行為的純潔性。
只是若真是這樣,難保不會出現閻王好熱,小鬼難纏的情況...
“不錯。”周鶴點點頭,“當然,派駐的官員並不會插手日常運營事務,只會對貿易活動進行監督。”
“周大人可否告知,淮流幫是否也是如此。”林末忽地問道。
周鶴一怔,隨後笑了笑,點頭。
“那我便應下了。”
得到肯定,林末直接說道。
如他想的一般,這種入駐官員,或許是受如今嚴峻的局勢影響,或許是早已確定的謀劃,但無論如何,已經表明淮平衙門的決心。
像渡口這般重要的通道,不會再像之前一樣,隨意假於人手。
真正算來,派駐官員監督,已經算是溫和的手法了。
因此反正都要答應,倒不如主動應答,博得一些好感。
果然,周鶴臉上浮現更為明顯的笑意。
“看來之前言及青會長有勇有謀,周某倒是沒說錯話。”
“也罷,你幫了我一個忙,我也應你一個要求,你可在此提出來。”
周鶴繼續說道,好似很看好林末,像個慈祥的長輩。
“這....”林末想了想,直接坦言,“如果可以,不知周大人能否給予些千羽界的情報,也好讓晚輩日後碰見了,心裡有些底。”
他並沒有耍什麽日後再說的把戲。
人都是性情之物,情緒到一個程度,什麽話都能說,只不過恢復正常,便會變得理性。
他不覺得僅僅賣了個巧,能獲得多大的回報。
若真是耍小聰明,玩弄話術,反而很容易惡了別人。
倒不如現在得些實惠普通的東西。
果然,周鶴想了想,便直接應下。
從空石戒中取出一份卷軸。
“這便是一份關於千羽界的簡單情報,為數百年來,通過對千羽界人,嚴刑拷打逼迫而出,
有你想知道的一切。”
林末並不客氣,抱拳感謝一番,便收入囊中。
隨後周鶴又問了些青龍會未來的計劃打算。
林末一一作答。
約摸半盞茶的功夫。
周鶴身子後仰,看向天邊。
林末會意,站起身,“今日叨擾周大人了。”
言罷也不耽誤,轉身便準備走人。
“等等。”
而林末還未走出三步,周鶴再次開口:
“青會長,今日之事,你怎麽看?”
林末腳步微頓,想了想,明白其問的是什麽,
“覆巢之下豈有完卵,因此....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周鶴沒有說話,臉上也毫無波動,半息時間不到,揮了揮手。
林末點點頭,再次道謝離去。
沒過多久,便出了院門。
風雪,越發之大了。
而就在林末走後,庭院中。
周鶴緩緩起身,獨立於風雪之下, 看著天地皆白,雪落紛飛。
“阿蝠,你在玉侯府多放些眼睛,以前的小動作也就算了,現在...不一樣了。”
他聲音平靜,但音調卻低沉。
話音落下,一個披著黑色鬥篷的身影憑空出現,緩步走出。
“聽聞玉侯府那位老侯爺即將跨出那一步,就連軍主也不願隨意招惹,我等這樣,會不會有些唐突。”
“周普一性子說是四平八穩,實際卻是只會和稀泥。”周鶴轉過身子,面容全然不複與林末交談時的溫和,平靜,還是平靜,卻平靜的可怕,
“無規矩不成方圓,做任何事,都不能邁過那條底線,更何況拿什麽虛幻的未來當由頭,
其若是真出格,那便通知玉元通,別怪我周鶴無情了。”
“是。”黑衣阿蝠沉默片刻,應答。
“對了,泰州那邊,或許事情將比我們想象得糟糕,那邊也多放些眼睛,我懷疑淮無期或許變了。”周鶴輕聲問道。
“這,淮無期可是當代淮侯,怎麽會..變?”
“山河尚能滄海橫田,日月也會鬥轉星移,更何況是人心。”周鶴笑了笑,自嘲道。
阿蝠無言以對。
見周鶴沒再有吩咐後,身形再次緩緩消失於空氣中。
“林末,林君末...”
最後只剩一人的庭院裡,周鶴依舊佇立,慢慢的,沐雪之中,連黑發都染上了一層雪意。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嗎?”
“若真是所有人都這樣想,那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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