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旬,蟬鳴響徹路旁大皂樹梢,橘貓懶洋洋的趴在簷頂打了一個哈欠。
下方,有人影踏著黑靴從縣衙出來,之前傳回的消息,令他面色不好看,看著冷清的街道,偶爾走過的百姓,耿青徑直上了馬車,朝大春低聲道:“回耿家村。”
“駕!”
韁繩抖動,‘吱吱’摩擦聲裡,車轅滾動,大春重新坐下,側臉隔著簾子問他臉色怎麽不好?
“沒事,就是有些累。”
撫動的車簾內,耿青笑了笑,倒上一杯清水放去嘴邊,隨著車身搖晃,閉上眼睛想起縣衙裡,那三個捕快帶回的消息。
大同防禦使被殺,形同造反了,雲州、蔚州兵馬使都是實差,手裡都是有兵權的,根本不是一個小縣幾百兵卒能夠抵擋,再好的陰謀詭計,沒有合適的機會根本使不出去,何況計謀和兵法又是兩回事了。
若是投降沙陀人,便應了縣令的話,是當個漢奸,還是去菜市口引頸一刀?
這種巨大的壓迫感,是他從未經歷過的,高生、高俊二人跟這事相比,連提鞋都資格都沒有。
當然,千裡迢迢去長安也並不有好的保障,可至少不用經歷兵災,滿地沙陀突厥襲擾,到了那邊繁華之地,多少還是有些事可做的。
呼~~
撩開簾子一角,耿青看著外面冷清的街道,一家家緊閉的鋪子,微微張開嘴呼出了一口氣。
“若是我手裡有一萬人......幾千也可,或許能周旋,可惜整個飛狐縣能湊出一千多揮刀引弓的人都算是幸事.......
這裡緊挨遼地,不是一個好地方,至少不是一個置下基業的地方.......唉,還是走吧。”
他喃喃說著,陽光照進簾角落在臉龐,有著些許無奈的。
馬車駛過街巷,延伸而去的周圍,正是一片陽光明媚,房舍鱗次櫛比的展開,聳立的城牆北面,是高高的山麓,雲層浮動,陽光傾瀉下去的曠野,灰蒙蒙的塵埃席卷,有著雷聲從大地蔓延而過。
轟隆隆——
陽光下,騎兵呼嘯如風,手中的兵器映著光芒,泛起一道道閃爍的金屬光澤,猶如潮水般在平原上奔馳而過,去往前方的豎有旌旗的營地。
高高豎起的圍欄展開數裡之長,哨塔弓手警戒,兵馬進出轅門,激起的煙塵裡,被呼嘯而來的北風吹去人的衣甲、拒馬,染出薄薄一層灰垢。
持矛著甲的兵卒巡邏而過,燃燒火盆的中央大帳內,刀槍劍戟呈出肅殺的氣氛,一道道身影矗立帳內兩側,壓刀首沉默看去案桌後的青年將領,甲胄華麗,樣貌端方、身形魁梧粗壯,偶爾抬起的目光蘊著銳利。
“李盡忠說我起兵殺段文楚取而代之,如今事已做下,我父大恐,他呀,就是對那大唐念念不忘,現在朝廷的使者也過來了,諸位.......你們覺得如何打發?”
他此時聲音清冷開口,抬起頭來,目光掃去帳中諸將,有人拱起手:“既然已起兵,唐庭必然不容我等,遣使者過來,不過緩兵之計,直接殺了就是。”
“對,他用他緩兵計,我們打我們的。”也有將領附和了一聲。
呵呵。
那將領放下筆墨,抬手擺了擺,讓兩人退回去,看著手裡的使者遞來的呈辭,隨手伸去燭火上點燃,丟到前面。
“我意原本討個大同防禦使便可,可唐庭支支吾吾猶豫不斷,那乾脆繼續南下,嗣源,你覺得如何?”
“啟稟義父,
孩兒覺得當謹慎對待,當心被其余節度使合圍。”帳中懸有地圖一側,一個少年看著圖上標注的山勢、城池,說的煞有其事,惹得帳內一幫將領笑起來。 “我說的實情,你們笑什麽?!”
少年人被他們笑的有些臉紅,卻是有些氣勢的捏起拳頭朝他們吼道,那邊,青年將領抬手讓眾將安靜,拖著一身甲葉摩擦聲裡,撐著案桌起身,壓著腰間刀首沉吟走出,看著帳簾撫開的間隙,照進來的光塵。
口中重重哼了一聲。
“朝廷無能,南邊草賊勢大,正是我等好機會,先拿下這幾州之地,一邊向朝廷稱臣,一邊好生畜養兵馬,一旦長安有變,我們便有機會南下,去看看那繁華之城。”
他說著,收回目光,回走案桌,聲音頓了頓。
“至於來的朝廷使者,什麽觀軍容使,一個無根的人也配來我軍營?等會兒隨便寫點什麽,交給他,送些禮物打發走了就是,我們繼續將攻略四周城池,州府、縣城換上我們的人,錢糧悉數納進來。”
青年將領便是沙陀副兵馬使李克用,揮開的大手重重按在北方地圖,他這番說辭,眾將興奮的拱起手,齊齊回道:“喏!”
不久眾人四散出帳,李克用站在地圖前,看著上面圈出的地方,拿下忻、代二州,兵逼雁門,想來也不是什麽難事的。
如此想著,負在身後的手躊躇滿志的握緊了拳頭。
“應該不會是什麽難事。”
他輕說的同時,遠在南面蔚州飛狐縣,耿青坐在院中,抱著‘說通眾人不會是什麽難事’的想法,與王金秋、耿老漢商議起來,遭到老兩口的反對。
“這是根啊,長安人生地不熟,又那般遠,如何走得過去?”
“那什麽兵過來,敢要搶糧、搶錢,我跟與他們拚了!”
蘇巧娘抱著小狐狸, 坐在旁邊看著兩個老人一通數落,忽然覺得有些好笑,但還是抿著嘴唇附和跟著點頭。
耿青揉著太陽穴,抬手讓二老不要說話。
“離開,就是怕爹跟人家拚命.......大范圍不會發生屠城之類的事,但小范圍裡,那些沙陀兵不一定管得住手腳,要是趁機亂來,我們怎麽辦?打死了兵卒,就會引來更多的士兵,到時候村子裡還有沒有活人都不知,這件事就這麽定下了,我也會朝村老說說,讓他們去遊說其他人,願不願意跟著離開,全看他們意願,但我家肯定要走。”
眼下,耿青能說出這番話,也是經過深思熟慮了,留在這裡,怕的是萬一,何況這裡的勢力已經龐大,他插不上手,那就不如去長安,借著顧問福這條人脈,先弄上一身官袍,甭管大小,那也算是立足了,往後繼續往上升遷,全憑他這張嘴和腦袋。
定下主意後,當天夜裡便找了耿太公商議,後者也是不願走的,但他還是替耿青挨家挨戶的問問,說明厲害,到了第二日,願意離開的,終究不多,甚至只有一兩戶。
便是大春一家,還有張寡婦。
當天,他便讓大夥準備離開要帶走的東西,說了句:“最好別太多。”便去了城裡,路上,大春抽了一鞭子,劈啪聲響裡,他回過頭,看去簾子後的身影輪廓,猶豫了下,還是問道:“真的要打仗了?”
耿青閉著眼睛,只是‘嗯’了一聲,這時去城裡,督促一番竇威、白芸香,然後,他還要去見安敬思勸說一番,至少也該有個辭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