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跑過屋簷,挑著燈籠的護院巡視過庭院,附近不遠一扇窗欞,昏黃的燈火剪出兩道人影投在紙窗,說話聲正持續的傳出。
“他打了你?但帶去的東西都收下了?”
飛蛾擠進窗隙,拍著羽翅來回撞擊薄薄的燈罩,一隻手伸來,曲指將那飛蛾彈開,透出燈罩的光芒裡,劉邙皺著眉頭收回手,沉了一口氣,向椅背靠了靠。
“這人幾句話間,神態、語氣都有不同,這倒是跟之前來家中卑躬屈膝的模樣正好相符,人說喜怒不形於色,琢磨不透,可這耿青,喜怒不僅無常,隨時都在變幻,這才是真的琢磨不透,真不知道什麽才知曉他說話是真的。”
“主家。”
檀木的書桌前,站在中間的香爐一側的老管事,捂了捂包扎的腦袋,傳來的疼痛裡,他低聲道:“這次他收下禮品,又借機敲打,想來也是在表達心思,或許就此作罷了呢?”
“驕兵必敗啊。老夫也算是贏得太久,小看了對方幾分。”
劉邙看著又飛回來的蛾子來回在燈罩上撲騰,歎了一口氣,以往他對於外人很少重視,眼下吃了苦頭,看人才漸漸重回當年與人勾心鬥角的狀態,只是想不到對手竟是小了那般多歲數的年輕人。
書房安靜了一陣,噗噗的撞擊停歇,沉默中劉邙沉依舊思索著鐵礦一事,就算對方說兩家和好,往後相安無事,可鐵礦該是對方後招,就是不知這枚棋子要落在那裡。
總覺得那日說掀他祖宅,肯定不是氣話。
可越往深處的細節去想,劉邙受過傷的腦袋,就越發痛起來,將爬在紙皮燈罩上的飛蛾彈飛,實在想不下去,便揮了揮手,讓管事回去歇息,自己也要休息才行了。
這一覺他睡的還算踏實,翌日一早起來,家裡無事發生,心情略好了些,索性叫上兩個兒子,帶上仆人護院到鎮子裡逛一圈,在自家客棧二樓喝喝早茶,聽些街坊市井閑話,多是一些關於昨日縣令來鎮上的事,甚至還有人跑去山裡看那處鐵礦,卻是沒找到。
‘無趣。’
將養差不多的身子,稍微攙扶便可自己行走了,劉邙放下茶水,正要起身,忽然靠近護欄,朝著鎮外的路口眯起了眼睛。
通往飛狐縣的那條道路上,遠遠七八道身影騎著馬匹朝這邊過來,身著俱是衙門的公服,過來後,也不進鎮子裡,就在路口駐馬下來,像是在等候什麽人。
‘他們在等誰......難道是......’
劉邙一把推開攙扶他的大兒子,目光投去耿家村的方向,沿著山腳蜿蜒的泥道上,隱隱約約一輛驢車的輪廓正朝這邊趕來。
‘耿青?難道他們在這裡匯合,準備去山裡說鐵礦的事?’
“扶我下去,快!”劉邙回頭朝兒子喊了一聲,跌跌撞撞的被攙著走下樓梯,出了客棧,遠方過來的那輛驢車已駛了過來,耿青特意換了身還算乾淨,少有布丁的衣裳,站在車鬥上,朝那邊聚集的八個衙役拱起手招呼兩聲。
這些人知曉這青年可是縣令、縣尉眼前的紅人,而且今日開始,便是同僚了,自然客氣的拱手回禮。
待人一下了驢車,有人拿出早有準備好的衙門裡吏員補服、黑靴、氈帽交到耿青手上,而最重要的,便是代表身份腰牌,這可與普通衙役不同,算得上衙門正編裡的人物了。
耿青翻來覆去的把玩手裡的木牌,雕琢精細,中間刻有一個‘胥’的楷體,“我這算是吃上公家飯了。
” 謝過那邊幾個同僚,就著驢車遮擋,將公服套去身上,光著腳插進靴子裡,將氈帽一戴,負手出來,乍一看,還真有了些許文吏的氣質。
“就是黑了點。”大春捏著韁繩撇了下嘴。
這話惹得那八個衙役哈哈大笑,一一過去向耿青道賀,便相邀走去鎮上,該忙公事了。
走進鎮子,片刻,一道人影也從附近的客棧走了過來,站在街簷看著換了身文吏補服的耿青,擠出笑容。
“耿小兄弟,這是要到哪裡去?”
大春停了停驢車,車鬥上耿青當下點頭打過招呼,指著劉家宅院的方向,“原來是劉老爺,我這是去辦公差,嗯,就是去你家。”
“當上公差,可喜可賀.......呃,去我家?!”
劉邙頓時愣住,看著青年手指的方向,臉上笑容瞬間收斂,有些激動的要下來,可那邊的驢車已經駛離。
“豈有此理!”
“快扶我上轎,愣著幹什麽,抬我回去!”
歇斯底裡的嘶吼,劉邙打著身邊的家仆坐上轎子,氣急敗壞的邊走邊罵:“走快點,你們這幫蠢貨,還有前面那混蛋啊!!收了我的東西,轉眼就來尋晦氣,喂不熟的白眼狼!”
破口怒罵引得鎮上百姓紛紛望來目光,看到前面的衙役,有人反應過來,跑去叫上相熟的,或家裡親人一起看熱鬧。
劉家宅子距離鎮上不算遠,往西走一裡便到,小半個鎮上的人蜂擁過去時,劉邙也到了自家門口,讓兒子進去叫護院打手出來,自個兒堵在門口不讓耿青等人進去,整張臉漲的通紅。
“耿青,你到底要幹什麽?!這是我家,不是耿家村,是你想進就進的。”
那邊,耿青站在車鬥前,抬頭看了他一眼,手裡搖著缺口的陶碗,身邊那些衙役見到衝出來的護院打手,一個個握著刀柄站成了一排,齊齊‘鏘’的響了聲,鞘裡露出半截森寒。
“爾等後退,敢阻擾公事,休怪刀口無情。”
那邊,一幫護院哪裡敢跟衙役硬來,停在院門口看去主家,劉邙抿著雙唇讓他們誰也不動,就堵著門。
“看他們敢硬闖不成!”
目光之中,耿青只是晃著陶碗,片刻,拿了沾染朱砂的毛筆過來,“劉老爺謹慎了,其實我們不進去的,只是要在這裡。”
他指了指院門一側潔白的院牆,舉步過去,拿出毛筆在上面畫了一個大大的圓,筆尖遊走,正中用力一筆一畫寫下一個‘拆’字。
袖口輕撫,筆尖挪動,落去大圓上方,勾勒出一個小圓連去大圓上,又在四周各添上小足,最後在末尾歪歪扭扭的拉出一條小尾巴。
一隻紅彤彤的大王八,背著拆字赫然成形。
“你!”劉邙看清了畫的什麽,本就通紅的大圓臉,頓時更紅了,“欺人太甚,你昨日收了我的東西,今日就出爾反爾,不給拆家的理由,今日我與你魚死網破!”
“劉老爺。你我仇怨昨日就說開了,但昨日是私事,今日是公事為重。”
耿青放下筆,將陶碗遞給大春,笑吟吟的邁著小步走去衙役前面,微微昂起臉,語氣平淡。
“至於理由,自然是有的,往後你家這裡要鋪出一條道,方便拉礦石出去。”
劉邙的表情瞬間僵在了那裡, 身子也晃了一下,終究經歷過大風大浪過來的,自然不會那般容易倒下,目光凶狠的盯著耿青,捏緊了手掌,隨後又松開,氣極反笑的指去宅院的後面。
“呵呵.....想的倒是好事,就憑你三言兩語說得動城裡的那兩位,我未必就說不動,這礦石要走哪條道,周圍空地多的是,老夫出錢修都成。”
“是啊。”
耿青踏上一節石階,伸手在那旁邊的石獸腦袋上拍了拍,笑眯眯的回頭,“你能想到的,縣衙裡的兩位自然也想到了,我也想到了,可是,一共要修兩條,一條從耿家村那邊進山,一條要從這邊出來,誰叫你家祖宅離礦山近呢。對了,還有一件事.......”
劉邙費上好大力氣,才沒讓頭疼將他擊倒,“說。”
雲隙照出的陽光裡,金燦燦的讓人眯起眼簾,耿青吹去指尖上的灰塵,與他對望了一眼,“這世道,從不缺落井下石的人......飛狐縣也不止你劉家是大戶......開這條路,縣尊、縣尉那邊不過是牽了一個頭,估計昨晚回去,城中其他豪紳早就知道了,你說他們讓這條路通了,會給他們帶來什麽好處?”
話語就像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
“......他們可是盯著你手裡的田契。”
輕飄飄的話語,恍如一記重錘,狠狠砸在劉邙胸口上,肥胖的身軀再也撐不住,發抖的指著笑的如同狐狸的青年。
耿青負著雙手,走去了驢車。
“回去收拾家當,明日準備搬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