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輔......”
“少將軍!”
隱隱約約的呼喊聲徘徊耳邊,腦海迷迷糊糊,灌了漿水般黏稠,許久,神智稍稍回攏,清晰的雨聲嘩嘩響在耳中。
周光輔微微睜開眼睛,房中布置並非家中,乃是城下的傷兵營帳,一股血腥味夾雜草藥氣息直撲恢復過來的口鼻。
“父親?”
視野偏轉,是父親周德威坐在床前,雙手按著膝蓋,見他醒過來,肅穆的神色有了一絲笑容。
“光輔很好,帶傷還能力戰不退,是我周德威的種!”
老人性子威嚴沉悶,無論家中還是軍營少有誇獎的,眼下聽到這般誇讚,周光輔心裡也是高興的,急忙撐起身,“父親哪裡話,孩兒豈能給你丟人。就是不知城上戰事如何。”
“下起大雨,弓弩威力大減,契丹人愛惜弓箭,便退兵了。眾兵卒、城中青壯加緊修繕工事,光輔安心養傷, 無須擔憂。”
“退兵了?如此便好。”
周光輔心裡也算松了一口氣, 契丹兵鋒確實天下少有,比之當年晉王李克用麾下沙陀騎兵組成的黑鴉軍不遑多讓, 甚至步卒也頗為精銳。
若讓對方真在城上站穩腳跟,後果就是幽州攻破,軍民遭到擄掠劫殺。
父子倆說了會兒話,外面還有許多事要忙, 周德威安撫幾句, 起身離開,周光輔躺在床上,腦袋仍舊隱隱作痛,躺了半日, 扶著床邊起來走動。
掀開簾子, 雨聲變得清晰,冰涼的水汽撲在了臉上,不少士兵冒著漫天水汽抬著傷員過往, 抬進附近帳篷,城中大夫郎中,挎著藥箱緊跟了進去。
雨水聲裡,慘叫連連,正從四周營帳蔓延。
“殺了我.....求求你們,給我一個痛快!”
“我的手......我的手啊。”
偶爾簾子掀開,士兵端了裝有斷手、斷腳的木盤出來,帳內陡然掀起喧嘩, 一道身影蹦跳著撲出, 栽進積水當中,伸手抓向已經走遠了的士卒, 嘶聲哭喊, 將他手臂還回來。
這樣一幕,周光輔看的閉上眼睛, 從軍行伍, 哪有不死人的, 只是這樣的地方, 他很少來,軍中位置稍高一點的指揮使、都將也不會來, 只會讓人心裡難受。
“隻望晉王那邊援兵能盡快趕來.......”
之後,他收拾了一番, 還是決定返回城牆,相比那邊隨時爆發的慘烈戰事,這裡讓他難以繼續待下去。
大雨連連,一晃就是兩日,才有了收住的跡象。
斑駁黑痕血痕的城牆外,彌漫水汽的原野之上,十多個大寨延綿十余裡之長,鉛青的雨幕裡,契丹騎兵穿行雨水巡視。
兵馬、車輛進出的轅門裡, 筆直延伸的方向,是皮氈縫合的巨大營帳, 早已超出了軍中帥帳的規模,高高的王族旌旗,預示此地是契丹天皇帝的神帳。
此時裡面數名契丹將領圍著地圖指指點點小聲說話, 偶爾瞥去正中,耶律阿保機一身寶甲,腰懸金柄佩刀, 直刀微彎,鞘身正中鑲有拇指大小寶石。
“都回去坐下。”
皇帝忽然低聲開口,研究攻防城牆的將領一一走去左右,按著順序落座,俱是親族大將,也有蕭氏那邊的部落頭人。
如蕭敵魯、耶律曷魯、耶律斜涅赤、耶律欲穩、耶律海裡......盧文進,做為唯一漢人將領,頗為顯眼坐在右側靠後的位置。
“知道為何攻伐漢地,除了引路的盧文進,朕沒有帶韓知古、韓延徽等人?拋開他們是皇后屬珊軍的原因,朕不想用,也不能用, 朕要證明, 就算沒有番漢士卒,也能攻下幽州!但你們令朕太失望了。”
話語落下,帳中諸將當中,耶律斜涅赤起身走到中間半跪下來, “陛下,臣進攻不利,還請降罪!”
兩日前,便是他帶麾下部落兵強攻城牆,期初膠著不利,後來站上了城段,結果天下起了大雨,對攻勢不利,不得不收兵後撤。
這也是耶律阿保機同意的。
“朕失望,不代表對麾下將領失望。”坐在長案後的皇帝抬起臉來,建立契丹後,國內多漢人,帶來了不少技藝,對長案也頗為喜歡,無論宮裡還是行營,都按照中原皇帝的規格、舉止來做。
話語裡,他繼續道:“令朕失望的,是你們太驕傲了,自契丹立國,便開始享受,拿下漢地三個州,就沾沾自喜,忘記了如何打仗,忘記了我們在帳篷裡如何苦苦挨過冬天的嚴寒。驕奢的生活,會讓凶狠的惡狼變成沒有鬥志的瘟犬。”
“是。”
眾將低頭抱拳齊齊應了一聲。
耶律阿保機笑了笑,從蕭敵魯臉上劃過視線,看到蕭氏,就想到遠在上京的月裡朵,自己的妻子,當初那個莊嚴持重、遇事果斷、頗有謀略的婦人已經讓他傷透了心。
最為喜愛的一個孩子,竟有傳言,不是他的。
有幾次,他想要詢問,都被妻子遮掩過去,心裡是難言的失望,屬珊軍更是被她掌的嚴實,不讓他人假手。
這一舉動,令耶律阿保機更加確信心裡的懷疑。
此次南下漢地,也有證明就算皇后不在身邊,沒有善於攻城的屬珊軍、漢將,他一樣能馳騁沙場,只是幽州一連幾次攻城受挫,難免有些焦躁。
第一次感覺身邊沒有妻子幫襯顯得有些孤獨。
“今日凌晨,西面的蕭痕篤傳來消息,漢地新州有漢兵出沒,想來是李存勖的援兵到了,呵呵,跟他父親相比,顯得並不果斷......若李克用還在,早在大同等邊地設下兵馬,哪裡用的著這個時候才過來。”
“陛下,臣願去擊潰這支漢人援兵!”
有人起身請命,被耶律阿保機不耐煩的按回去,“那邊有兀力速,足夠敗他們,幽州拿下,漢人援兵自會退守新州!”
他目光掃過帳內一張張面孔。
“我契丹諸位,擋在前方的石頭,是這座城池,以及城上的漢人兵將,將城池陷在我契丹鐵蹄下,才是你們該做的。”
“是!”
齊吼的聲音掀去了帳外雨天。
與此同時。
新州向北地界,一撥撥一道道身影快速在雨中快速穿行,遠處的沙陀騎兵踐著泥坑水漬,穿入山林。
李嗣源看著手中展開的地圖,緊緊盯著名叫大房山的一個地方。
“離此不遠,就有契丹人一支主力......咱們打草驚蛇,嚇唬嚇唬耶律阿保機,給周德威減輕一些壓力。”
石敬瑭點點頭,拄響長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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