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第幾日的晨陽照進窗欞的時候,擺放床頭矮櫃上的藥碗嫋繞著余熱,彌漫一股極苦的草藥味。
近一段時間無法下地,做什麽都被人服侍的記憶在腦中不停的翻滾,身為岐王、隴右節度使,吃喝拉撒幾乎都在床上,讓侍女把著下身管子放水,這令李繼岌羞惱、憋屈的無法喘息。
秋日最後的炎熱裡,他緊拽著床單,咬牙切齒的幾乎嘶吼出來。
那是一月前,隴右軍中的黨項人忽然作亂,甚至城中也有不少尋常黨項人趁機攻擊王府,鎮壓平叛的混亂之中,被暗箭射中右肋,若是尋常箭傷還不至於讓他臥床一月,可惜那箭頭塗抹了毒藥,饒是及時就醫,毒素還是擴散開來,加上夏日炎炎,傷口潰爛,又黑又腫,散發出一股令人作嘔的腐爛氣味。
他臥床不久,隴州防禦使符道昭及時帶兵趕回,將城中動亂壓製,在他惱極的情況下,向符道昭連番催促發起第二輪的追繳平叛,然而追至北面涇原地界,地勢丘陵較多,在那裡被黨項人設伏反殺,折損超過兩千的騎兵,不得不撤回隴州。
一萬騎追殺失敗後,是鳳翔趙周儀三萬兵馬,步步為營的推進,從鳳翔北上涇源,隨後往西,這才將想要穿過涇源北上的那支由士兵、獵戶、牧人、百姓組成的五千黨項隊伍逼迫南下,重新回到隴州地界。
然而九月中旬,步步推進的鳳翔軍,忽然遭到襲擊,驅趕那五千黨項隊伍逃遁隴州邊界時,未曾預料的是,一支從北而來,穿過涇源直接殺向趙周儀後方的另一支黨項部落。足有八千多人,有人有馬,兵器衣甲簡陋,可那股凶悍勁卻是少見。
到的這時,隴州、鳳翔軍將這才明白,隴州地界上的黨項為何突然作亂,原來今年夏州、慶州比往日冷的早了許多,慶州的拓跋部隻得朝南走,知曉隴州境內多黨項,便先派人說服了這邊諸個部落的頭人,再細分下去,說服軍中、城中、牧場的黨項族人參與進來,趁當年的大唐已逝,將此地漢官趕走,佔據城池土地,以此讓黨項人長久繁衍生息,不用居漢人之下。
失敗一場後,趙周儀反應迅速,派人回隴州征兵支援,另一方面寫了書信,分成兩份,一份送到隴州岐王手上,第二份則快馬送去洛陽。
隨後,佔據險要地勢,聯合符道昭,一個在丘陵布防,一個在隴州邊界平原遊弋,以防兩邊黨項部落合並,形成尾大不掉的局面。
而李繼岌此時已從昏迷中醒來,雖不能下地,到底也能在床榻上主持政務,提醒各層官員,小心提防各自管轄內的黨項人,若有異動,立即全家捉拿,集中看押起來。
到的十月初,近半個多月的時間,隴州四處都是哀嚎遍野,縣令、差役風聲鶴唳,少有風吹草動,便帶上人手破門,將人全家拉走,以至於不少無辜之人也被其中,令得附近鄉寨對官府沒有多少好臉色。
西北民風本就彪悍,逼急了自然也敢拿出獵刀、獵弓與前來羈人的官府對著乾,甚至還死了人,鬧得官府拿人膽戰心驚,黨項無辜百姓人人自危。
十月中旬,一條消息不經意流傳開來。
曾經主持隴州民生的隴州刺史要回來了,傳聞刺史還有了王爵,回來第一件事,就是要製止隴州的亂象,一時間,曾經受過那位刺史恩惠的黨項人,終於放松了不少,在他們眼裡,那位膚色黑黑,常下地乾活的刺史,才是當官該有的樣子。
這一天的早晨裡,發著無名怒火的岐王,還未等到丫鬟進來,就收到來自東面長安的一條消息。
心腹侍衛展開紙條遞過去,他躺在床上這麽久來第一次呵呵笑出了聲。
那紙上只有短短一句:吾已入隴,勿要再生事端。
其實展開了說,就是:“老子已到隴州了,這裡烏煙瘴氣我收拾,繼岌好生養傷,別搗亂!”
這樣的語氣,換做旁人說出來,腦袋早就被掛在了府衙門口示眾,然而,此時的李繼岌感受到的卻是那種熟悉的感覺,就像老師斥責學生一般,讓他忍不住笑起來。
心裡一直懸著的那塊石頭,也終於可以落下來了。
“先生終於回來了,孤無憂矣。”
眾人像是被遮掩了視線,無法察覺的隴州地界上,丘陵山道間、林野之中,一支支一股股的兵馬猶如成群出洞的蟻群浩浩蕩蕩蔓延,參與過慘烈廝殺的前龍驤軍斥候,有著老道的經驗和敏銳的直覺,在前方指引著軍隊快速穿行,悄無聲息的從隴州西面五十裡繞過駐扎邊境的符道昭部,進入涇源丘陵地帶。
十月二十一。
亥時。
鳳翔軍經歷過兩次戰事,依舊屹立山頭不曾退下,休整的夜晚,巡邏的兵卒遠遠發現了七八裡外的山頭,在黑夜裡燃起了大火。
聽到消息的趙周儀著甲提槍趕了出來,秋日山中已變得乾燥,大火乘夜風吹拂,燒的夜空通紅,他不敢隨意帶兵出營,只派出斥候打探,然而他望去的火光之中,延綿的丘陵大火吞噬了一切。
成千上萬的黨項人在火光裡跑動、咳嗽、著火倒下,更多的還是朝山下突圍,然而,遭遇的是迎頭猛擊,數千製式甲胄的騎兵,在座下火紅戰馬的將領帶領下,如同狂風過境般,將衝到山腳的黨項人來回碾殺,數名部落頭人都在這衝殺裡被李存孝、楊懷雄殺死,腦袋被系在了二人座下的馬脖上。
快至天明,打探清楚雙方的趙周儀,也在此刻帶兵增援加入戰場,兩萬七千人,馬步混合,從外圍一點點縮小包圍,清掃僥幸突圍的黨項部落兵,到的五更天,才與放火燒山的那撥友軍匯合。
通報了姓名,他隨後被召見,見到了兩年未見的雍王。
單薄的身影是熟悉的臉龐, 負手立在山邊,望著熊熊火光的丘陵,身後還有牽馬的壯碩男人,不遠,一排捆縛雙手,跪在地上的人,看打扮穿著,不用趙周儀猜測,也知曉是山上逃下來的黨項人,可能還是部落裡有地位的。
不過那邊的耿青至始至終都沒看去他們一眼。
只是朝過來的趙周儀笑了笑:“帶兵打仗還得是由猛將打頭陣,我那兄弟果然天下第一。”
“臣趙周儀,拜見雍王。”
過來的將領取下頭盔夾在腋下,單膝跪去地上低下了頭,如今對面的不再是隴州刺史、尚書令,而是堂堂雍王,自己在他轄地,是要分清身份的。
“起來吧。”
耿青抬手虛托了一下,臉上有著微笑:“到這邊來,今夜咱們好生聊聊。”
那邊,趙周儀冷不丁打了一個寒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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