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的迷蒙已在天光下化開,洛陽往北,距離黃河二十裡左右,奔行的蹄音蔓延大地,箭矢不時從奔馬上的身影手中拋飛且戰且走的數十人小陣當中。
噹!
箭矢被鋼刀斬偏,牛存節雙腿灌鉛般艱難步行,叫著周圍親兵挪動,他身上此時又多了兩支箭,插在胛骨、大腿,每走一步,身子震抖間,鮮血大股大股的流下來。
“陛下,快到黃河了.....”
他右臂夾著身形膘肥的朱溫,後者半個身子幾乎都在大漢身上,大腿後側,被人偷襲砍了一刀,深可見骨,整條腿都無法動彈,鮮血隨著移動流出長長的血痕。
朱溫手裡握了一柄橫刀,不是原來的那把,山中爆發廝殺,混亂中原來的佩刀遺落,這把是隨手從地上撿來,此時同樣與其他兵卒一起揮舞,試圖擋下飛來的亂箭。
一路前行,越是接近黃河,追殺而來的控鶴、龍武兩軍越發多了起來,大抵收到消息,從原來合圍的地方趕來。
看準了奔逃的這支潰兵,依舊被護在中間的朱溫,喊殺聲驟然響起,猶如潮汐般湧了過去。
而這邊,僅剩的三四十人雖說都是親兵,到的眼下,連夜疲戰,身子、精力已經跌倒了低谷,看著數以千計的曾經同袍殺過來,熱血有之,膽怯也有之,當龍武軍一支百余人的輕騎殺過來,數十親兵隻得硬著頭皮,發出歇斯底裡的呐喊迎上去,長矛捅去戰馬,刀鋒劈砍馬腿,隨後也被衝撞而來的戰馬踏倒,挺刺的騎矛也將人刺翻釘在地上,隨後龍武軍步卒趁勢掩殺上來,目光所及,全是血肉亂飆,身影慘叫倒下的情形。
慘叫、刀兵碰撞的混亂之中,牛存節拉著朱溫擠開前面的廝殺,肩膀被人砍了一刀,他反手將敵人劈死,繼續往前衝。殺來的控鶴軍將領馮廷諤騎在馬背上,看到往北突圍的身影,喊叫身邊親衛繞開廝殺的戰團,朝奔逃的幾道身影殺了過去。
“陛下,哪裡走——”
馮廷諤夾緊馬腹,縱馬將親衛拋在身後,一馬當先衝在了最前面,這樣的功勞足以讓他在新君面前立足朝堂,怎能假手他人?
此時他口中狂吼,手中長刀也斜斜抬了起來,那邊拉著朱溫奔逃的牛存節一把將朱溫推開兩個親衛:“帶陛下先走!”
其中一人蹲地,將朱溫背在後背奮力奔跑,另一人則在前面劈砍斬殺,恐嚇般的嘶吼。朱溫在那士兵背後回頭,鐵塔般的大漢隻著褻衣揮舞鋼刀將衝來的兩個士兵殺死,隨後被圍住,騎馬衝來的馮廷諤抬手猛地落下,金鐵的撞擊響徹。
他看見,更多的士兵湧來,將牛存節扎死在亂矛之下。
“存節!!”朱溫掙扎想要爬下士兵後背。
視野拉遠的混亂裡,名叫夏魯奇的將校試圖衝去營救,“牛護軍!!”衝去幾步,矛陣唰的刺來,頓時被十多個控鶴軍士兵攔下,“滾啊——”他歇斯底裡的怒吼,鐵槍在人群裡狂舞,被糾纏難以衝出,源源不斷的士兵還在湧來,漸漸遮去重重走動的一道道士兵身影后方。
身中數矛的牛存節瞪大了眼睛‘嘭’的跪去地上,馮廷諤“啊——”的一刀將低垂下去的腦袋劈砍下來滾到地上,他抬起滴血的刀身指去跑出不過十多丈的朱溫。
“朱溫暴虐無道,***女,如此惡賊如何做的皇帝,取下他人頭已告天下心忿之士!”
四周騎兵、步卒,除了尚在廝殺的,繞過了戰團,或縱馬或發足狂奔追趕在後,飛奔的戰馬上,一騎挽弓搭箭,弓弦‘嘭’的顫響,背著朱溫的親兵一頭栽倒在地,朱溫撲去地上翻滾兩圈,披頭散發的爬起來,單腿難以支撐,又撲倒下去,狼狽的在地上向前爬行。
“哈哈哈——”
“朱溫.....淫他人之妻女時,可想過今日!!”
馮廷諤縱馬飛奔,長刀斜斜垂在地上劃出道道黃土煙塵,如嗜血的魔神般高高舉起了長刀,照著地上爬行的身影便怒斬而下。
呯——
箭矢橫空疾射來,釘在斬下的刀身,打出一個凹處的同時,箭頭碎裂濺開,巨大的力道也將斬下的刀身偏移,擦著朱溫右肩布料嘶拉一聲劈在了地上。
殺意再次陡然襲來。
馮廷諤本能的抬刀,擋在胸口,火星伴隨‘呯’的一聲跳了起來,他雙臂頓時發麻,上身都向後仰了仰。
出現他視野之中的,是一條長舟駛過黃河,正靠近河灘,上面船首,男子身如鐵塔屹立,著一身黑色常服,正緩緩垂下弓箭,船上還有幾人幾馬,到底船隻抵在河灘的刹那,那人翻身上了一匹火紅戰馬,嘩的跳進水裡,如履平地般衝上河堤,人立而起,河風吹起袍袂、鬃毛飛舞,戰馬發出亢奮的嘶鳴。
唏律律——
嘶鳴聲裡,幾個龍驤軍騎卒也衝上來,在男人身後一字擺開,唰的拔出腰間佩刀高舉半空。
下一刻。
五騎轟然衝出,那火紅的戰馬也瞬間蹬開鐵蹄風馳電掣般從五騎中間一馬當先,上方的騎士探手將馬側的重兵捏過手中,垂到地上拖滑,對面附近遊散的騎兵、步卒迎上來,刀光、矛影齊齊探出的瞬間,是‘呯呯呯......’延綿不絕的兵器磕碰聲響,龍武、控鶴兩軍騎兵、步卒衝上去,又倒飛回來。
那五個龍驤軍騎兵也是最為精銳的,拱衛火紅戰馬上的男人斬瓜切菜般撕開一條血路,直直殺向圍困朱溫的馮廷諤。
後者也是血勇之輩,既已跟隨朱友珪造反,就明白失敗的下場,此時他口中狂吼,縱馬拖刀直接迎上對方,他武藝不弱,除了王彥章外,少有人能接他幾刀,然而,他刀鋒呼嘯怒斬,便是呯的一聲,刀口劈在對方單手探出的長槊,火星都撿起在半空,巨大的力道相撞,震的馮廷諤雙臂發麻,差點摔下馬背。
兩騎交錯的一瞬,對面揮舞的長槊唰的橫揮,前者本能低頭,長槊貼著頭頂過去,呯的砸在他坐騎後臀,戰馬悲鳴,兩條後腿大喇喇岔開屈倒轟然墜地,屎尿都瞬間噴湧一地。
馮廷諤被拋去地上,翻滾幾圈才停下,被附近的士兵急忙拉扯,搶到身後護衛起來。
唏律律——
火紅的戰馬長嘶,衝來的騎士一勒韁繩駐馬停下,那古怪的長槊呯的頓去地上,目光威凜看過周圍,廝殺的聲音漸小,龍武、控鶴兩軍看著突然殺出來的幾人,有些錯愕的立在原地。
戰馬上方,高大的身形松開長柄,抬手一拱,聲音冰冷而威嚴。
“在下李存孝,我家兄長吩咐,誰若碰陛下,誰就得死。”
“你.....”
馮廷諤雙臂無力,肚裡更是翻江倒海,剛才那一記碰撞著實讓他感受到對方身懷巨力有著何種的恐怖。
而且,李存孝三字,他也是聽過的,一時間不敢挪動半步。
“我乃郢王麾下,控鶴軍軍使馮廷諤......對於尚書令,我家郢王也極為推崇,只因尚書令曾給陛下寫過一封書信,讓這惡賊重親子,扶郢王為太子......算起來,咱們該是同路之人,還望飛虎大將軍明察!”
李存孝皺了皺眉,臨走時,兄長並沒說過還有這麽複雜的關系在裡面,若對方說謊還好,可若真是如此,難道又是兄長唱的一出戲?
他看去地上滿身是血的朱溫,懸著禹王槊緩緩促馬過去,周圍龍武、控鶴軍士兵不敢阻攔,顯然對方殺過來時的凶悍令他們膽怯,紛紛左右退開,仍由這位飛虎大將軍過來。
趴在地上的朱溫已經沒有再爬動了,就那麽趴在地上緊閉雙眼一動不動,臉色白的嚇人。
“拿止血的藥來。”
李存孝插下禹王槊,跳下馬背,從一個龍驤騎兵手裡接過藥粉,將朱溫褻衣解開,受傷之處多達七八處,鮮血粘稠的將布料與傷口都緊緊粘在了一起。
“陛下!”
那邊廝殺的戰團也已停歇,夏魯奇帶著幾個傷兵跌跌撞撞衝來,他傷勢頗重,勉強還能支撐不倒,過來這邊,直接跪到地上,看著一動不動的朱溫,頹喪的抓起一把泥土捏在手中不停砸著自己腦袋。
做為元從親兵將校,是失職了的。
他“啊......”的大吼,艱難起身就要與那邊的馮廷諤廝殺,被李存孝輕描淡寫的抓住手腕給拽的坐到地上,馮廷諤此時也不好動手,李存孝乃是尚書令的義弟,尚書令又是曾為郢王說過話,是有恩的,若是殺將過去,往後郢王登基,尚書令定然會被大用,而他到時豈不是難有出頭之日?
就在猶豫間,黃河對岸響起了馬蹄聲,猶如一條黑河的洪流停在了對岸,不久,幾艘大船從下遊駛來停靠南岸河灘,數百名士兵拱衛幾道身影朝這邊飛奔,這些人裡,都是馮廷諤認識的。
楊師厚、葛從周、王彥章、劉鄩、張全義、李思安俱是軍中有名的將帥,其中一人,面容黝黑,一身青衣白袍尤為顯眼,便是剛才他腦中想到的耿青。
“陛下......”
“梁王!”
有人喊著往日的稱謂,也有叫著當下的身份,無一例外,眾將臉上都有些悲戚,地上的朱溫悠悠醒轉過來,看到身旁圍著的軍中大將,終於有了笑容。
“朕.....終於等到你們了......”
一夜疲於奔逃,身受數創,早已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他看到人群裡的耿青,笑容更盛,抬手招耿青靠近。
“兄長,青來遲了。”耿青蹲下來,想要將朱溫扶起來靠在身上,朱溫虛弱的擺擺手,然後有些顫抖將耿青的手抓住。
“朕......就是山賊......講義氣......說讓謝書生在九泉聽到朕登基.....朕沒讓他失望......哪怕隻當了一天的皇帝......朕也沒失信於他......”
“朕也不是......什麽好人.....這世道就出不了幾個.....好人......朕不是皇帝,不是一個好丈夫、好父親......可朕就是一個強盜性子......改不過來了.......燒殺搶奪......***女......呵呵,我對不起太多人,唯獨對得起季常......”
說到這裡,朱溫有些激動,塗抹止血藥粉的傷口再次崩裂流出鮮血,流的也是不多了。
他死死捏著耿青的手,眼睛無神的看著前方林立的士兵,耳中聽著不斷喚他的諸將的聲音。
“父子相殘,朕的報應。”
呢喃的聲音隨著顫抖停下,永遠的斷開了。
耿青將朱溫按在胸口,伸手將他半睜的眼簾輕輕闔上,楊師厚、葛從周等將頹然的站在那裡,眼睛都紅了起來。
“父皇——”
聲音從洛陽方向遠遠傳來, 一騎帶著眾多兵馬趕過來,乃是朱友珪,他痛哭流涕的翻身下馬,跌跌撞撞跑來這邊,呯的跪去地上朝著屍首磕頭。
“兒臣該死,就不該心生疏忽,讓賊人趁虛而入,將父皇劫走!”
他回頭看去馮廷諤,含著眼淚怒吼:“那牛存節可誅殺!”
馮廷諤先是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持刀抱拳。
“回郢王,反賊牛存節,已被末將斬殺——”
“孤屠他三族!!”朱友珪痛哭大喊,抱著朱溫漸漸冰涼的屍體,看去周圍楊師厚等將帥,以及面前的耿青。
“諸位,隨孤回洛陽,安葬我父。”
耿青低垂眼簾,輕輕‘嗯’了一聲,然後看著對方又開口,點頭說了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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