積雪沉甸甸的掛在樹枝,有化開的雪水一滴一滴落下房簷,雅靜的客舍內,小爐青煙嫋嫋帶著暖意。
坐在養父身旁的郭榮畢竟年齡較小,坐了會兒就有些沉不住氣,裡裡外外少有聲音傳來,有些害怕的看去養父。
還沒開口,郭威偏頭擺了擺,示意他不要說話。
其實他一直都在打量周圍環境陳設,只是待客的廳室顯得奢華,粉牆掛著好幾幅豎屏畫,幾乎都帶鏨花雙螭鎏金銅倒環,素面紫檀木框,中間屏心多為山水、仙狐,偶爾也有一兩幅是美麗的女子畫像。
牆角還有一座紫檀嵌玉璧插屏,就連座下的椅子,旁邊的小桌,俱是紫檀木,令郭威有些怎舌,實在是太奢侈了。
這雍王得多有財力......
想想也對,數朝大吏,哪有不斂財的手段。
望去的窗欞外,陽光照過白雪,冬日的陽光下,這座碩大的院子閬苑轉折,外人不能出入的後院,冬梅如畫。
縷空的雕花窗桕,些許溫度的陽光化作斑斑點點灑在妝台上,擺放的銅鏡倒映著一頭雪白。
老人衣袍厚實,頸脖圍了貂絨,丫鬟拿著牛角梳正一縷縷的將雪白的發絲梳理整齊,替老人挽去頭頂。
銅鏡裡,老人就那麽坐在那,自有股威勢內斂,不像尋常的老人,到了這般歲數雙目渾濁,相反他兩眼有神,恍如風華正茂的年輕人般銳利。
話語裡,跟身後的丫鬟說到客舍裡的等候的人,便問道:
“他們是誰啊?”
“奴婢不知。但想必有要緊的事......”那丫鬟也有三十有余,像這般年齡,放在別家早就打發嫁人了。
老人看著梳理的頭髮,這才站起身來,拿過一根拐杖慢吞吞走向門檻,丫鬟緊跟在側,伸手攙扶,不時叮囑‘慢點’‘門檻高’之類的。
“呵呵......老夫當年馳騁朝堂,還怕門檻?”老人不屑的冷笑,還沒說完,一個踉蹌差點撲去地上,還好丫鬟不離左右,攙扶及時才沒有倒下去。
“咳.....?”耿青乾咳一聲,仰起蒼老的面容,撫著已盡白的須髯,仰臉看去冬日,“今日陽光不錯,夫人不出來曬會兒太陽?”
“夫人不想出門,說很冷。”
耿青點點頭沒有說話,山裡頭濕氣重,又是大冬天的,能坐房中取暖,絕不踏出門一步,若不是忽然有客過來,他才懶得出門。
尤其前段時間還染了風寒,要不是巧娘硬塞一個丫鬟過來時時照顧,他才不想日日被人攙著走路。
慢吞吞的過了中庭,有管事的過來請安,耿青邊走邊問起府中的事,還在府的婆娘吃過午飯搓麻將去了,沒在府裡的,不放心兒女跟著到山外幫襯。
如今耿家大大小小子孫已經六十多個,叫他太公的,就有三十人,等到了年關,一個個回來,哎喲,前院都不一定塞的下。
人一多,名字也都記不住,不過巧娘也說了,家中的事不用管,由她們婦人來做就行了。
“對了大春呢?”
“帶三個孫子去飛狐縣了,說是要讓他們看看祖宅!”
聽著管事笑呵呵的說起院裡雜七雜八的事,耿青笑的舒服,對於當年自己的決定沒有後悔過,亂世之中淌了一遍,能活到壽終正寢,真的莫大的福氣了。
反正他已經給兒孫們鋪好了路,就算做不好,也能平平安安做個富家翁。
這些年,他也在慢慢放權,將手上的事交給幾個有能力的兒子打理,老大耿念如今在汴州,身邊的妻子,正是秦懷眠之女,深得其父武藝,江湖上還有女劍仙的稱呼。
事實證明,一手帶起來的耿念,擔當、機智都上上之選,在開封一帶扎下根來,挑選、到培養不少軍中英傑,其中已在軍中擔任官職的將校,還讓家中子女讓耿念收留,或送到這邊來接受符道昭等人教導。
讓耿青有些影響的,當屬李處耘、潘美、李繼勳、王審琦、曹彬等人......弄的這邊像托兒所,有時候過去,吵的他頭昏腦漲。
管理那邊的九玉倒是不嫌,這些年越發清冷了,但內裡卻是截然相反,溫和如玉。整個人看起來,不像七老八十,更像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儒生。
至於李存孝,母親王金秋故世後,將女兒嫁了出去,便離開這邊,獨自騎馬去塞外,每年到了王金秋忌日,便會提前回來,在莊上住個十天半個月,跟耿青說說話,講講吐谷渾、契丹人的事。
耿青有時候反而羨慕他,了無牽掛的,提著一杆長槊四處闖蕩,有時候這位兄弟回來,發現自己的越來越跟他說不上話,畢竟對方見的、經歷的,自己已經插不上嘴了。
當然,羨慕也只是想想罷了。
自己一大家子,也有不少人羨慕呢。
耿青笑著搖搖頭,已經到了前院廊簷下,便整了整衣袍,拄著拐杖跨進中堂。
.......
客舍。
郭威等的有些焦急,茶都喝了兩杯,那位雍王到現在都還未見著,一旁的郭榮更是躁動的緊,撥弄著杯口,嘴裡小聲碎碎念,不知他說些什麽。
不多時,之前見過的管事回來了,身旁多了一個黑紋金邊袍服,頸圍貂絨的老人,拄著拐杖走去首位,那管事過來悄聲對郭威介紹了下。
後者急忙起身拱手:“馬步軍使郭威,拜見雍王!”
“都多少年了,還叫什麽雍王,坐下坐下。”耿青虛按了下手,他也在端詳面前這位魁梧漢子,隱約覺得對方面容有些熟悉,眯著眼睛仔細看了許久,令得郭威提醒了一句:“雍王,在下當年跟隨陛下在幽州打過耶律阿保機。”
“哦,老夫記起來了。”
耿青笑著點點頭,其實他根本記不起對方是誰,那時能讓他記住名字和長相的確實不多。
讓這郭威重新落座後寒暄幾句,他便問起正事來。
“你有何事來這裡尋我,可是陛下相托?”
旁人問起原由, 郭威都未說起過,畢竟事關皇帝,他不便過多透露,隻說信是從宮裡出來,陛下想尋雍王。
眼下,雍王就在面前,他沒什麽好隱瞞的了,打發身邊的郭榮去外面玩耍,周圍仆人管事也出去後,他起身走到中間,半跪了下去。
“雍王,在下受陛下所托,還請雍王回一趟洛陽。”
郭威語氣頓了頓,壓低了嗓音:“......陛下中風臥床了。”
耿青愣了一下。
端著茶杯,溢出的茶水落在手指上都未察覺。半晌,他才慢慢將茶杯輕輕放去桌上,靠著椅背閉了閉眼睛。
這個年頭,中風等同於宣布死亡了。
“那.....老夫就去一趟洛陽,見見嗣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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