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搖晃燈籠擠進皇城金殿之中,已經是夜裡了,兩排獸雕的青銅燈柱將寢殿照的通明,帶著暖意的龍床前,或站或跪滿了一道道身影,等候床上虛弱的老人召喚。
“咳咳......朕活不了多久了.......身後事不用那般隆重.....先將巴州那邊的敵人剿滅......”
金色綢褥裡,望著帳頂的王建虛弱的嚅著嘴唇,說話的動作不敢太大,毀去的面容,傷口拉扯著嘴角,幅度稍大一點,必然疼痛難忍。
“......朕戎馬一生,臨到勝利......想不到會遭如此厄難......長安那位雍王......朕小看了,軍中竟有如此東西......爾等要當心,切記當心!”
老人微微偏了偏臉,大半燒毀的面容,一隻眼睛已經瞎了,剩下的那隻泛著將死之人的死灰,看著帷帳前垂首低泣的朝中大臣,周皇后、大小徐妃,跪在床前的八個兒子,年齡最小的王宗衍,已被他立在為太子,之後自己就算不在了,也能順利繼承皇位,只是可惜,不能繼續扶幼子往前再走一步了。
“爾等好好扶持幼主,不可生妄念,外面那些養子,待朕歸天之後,再許入成都吊唁......至於......那些逃竄的敵人,宗衍,繼位後,立即剿滅,從他們手中拿到那日突發大火巨聲的東西......讓工匠效仿......一定要弄出來,否則對方有,而我們沒有......將來打不過......”
歸附一眾兄弟前面的十七歲太子王宗衍擦著眼淚連連點頭,他被招到床前,老人虛弱的說了什麽,讓他起身去了後面,宦官幫襯下,拿來了一卷畫軸,在床前展開給皇帝看。
那是一副男子戎裝騎馬弄槍的畫像,生的隆眉寬額,龍睛虎視,在馬背上端的威凜。
床上的老人看著畫像久久出神,那是他年輕時候讓畫師畫下來的,也是老人最為喜愛的東西,時常讓人取出來觀賞。
“真英武啊......朕也算得起這身相貌天資了.......”
眼下的皇室王家之前,祖祖輩輩都是許州舞陽做餅師的,平和世道裡,也不過勉強混上溫飽,遇到政令不明的年月,更是飽受欺辱,艱難生存到的王建這一輩。年輕時候,厭惡了祖上傳下來的手藝,做起了殺牛、偷驢、販賣私鹽的事,後來犯罪逃到武當山,經高人指點去投到了忠武軍下,做到了校尉,征討過高仙芝。
後來又逢黃巢作亂攻陷長安,順勢而為,乘上東風做了忠武八都都頭之一。光啟元年,僖宗返回長安,他又成了神策軍指揮使,那時候他還見過那位雍王,還是刑部的侍郎,遠遠見過他被皇帝召見。
世事無常,天命待英雄。
一個成了梁國的雍王,一個在蜀地稱帝,當真命運造化,兩人再次有了交集,卻是一場兵戈,然而,自己在這場戰事裡走完了最後一程。
路走到盡頭了,不過還有兒子,還有忠於他的蜀國文武,他能從一個無賴之徒,親手給兒孫們搭建起了蜀國這片江山基業,起點總是比旁人高的,終能延續下去。
肅穆的寢殿裡,安靜的能聽到呼吸聲,王宗衍舉著畫像許久,雙臂微微發抖,床榻上的老人沒有開口讓他放下,是絕不能放下的,外面夜色深邃下來,懂事的宦官已經讓下面人準備好了喪事要用的一切,跪在殿門外候著。
“朕說的那些.......爾等一定要記牢......算是朕最後的聖諭。”
“驅出外敵,休養生息,得敵之所物,伐朕之仇怨!”
通明的寢殿內,老人輕聲的說著,聲音清晰回蕩,聽到眾人恭恭敬敬的應下來,方才滿意的咽了口口水點下頭,渾濁的目光看去面前的畫像,毀去的半邊容貌、嘴角勾起了笑容,低沉而虛弱的聲音傳開。
“縱橫捭闔......朕一生跌宕起伏,可謂壯也!”
‘呵呵呵......’
微開的嘴角仿佛沒有了疼痛,王建看著畫像上那英武非凡年輕時候的自己,嘴唇張開,笑聲陡然拔高。
“哈哈哈——”
“壯也!!”
笑聲回蕩大殿,然後停頓了下來,戎馬一生的風雲人物在床榻上,眾人跪拜下去世了,年僅十七的太子王宗衍在眾人簇擁下著手操辦皇帝的喪事,穿上孝服、系上麻帶,望著宮中升起的白幡,在這個夜晚過後,手握權柄了。
風吹過夜色,淅淅瀝瀝的雨線落去巴州偏南的地方。
春雨掛在昏沉的天際,一連兩日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今日是一月初三,距離巴州南郊的戰事已過去多日,曾經的戰場上,還殘留不少屍骸無人掩埋,腫脹發臭。
偶爾有路過的騎士,看了一眼淤泥、雜草間的屍首,騎著馬匆匆遠去,躲進附近的林子,拍去身上雨漬,牽著馬往裡走,雜亂的林子深處,有著低低的說話聲,聽到馬蹄、人的腳步,那邊十余人偏頭望去,其中有人掏出半張餅子拋給來人。
“外面情況怎樣?”
“沒有失散的兄弟回來,與之前說的一樣,可能跟兩位招討使往北逃散了。”
“現在接下來,咱們怎麽辦?”
“找不到主力,那就往北護送世子回長安。”
雨水順著葉子尖兒落在粗糙的大臉上,趙彪抹去臉上水漬,啃了一口餅子,又灌了口水,許是水袋沒水了,伸手接了一陣雨水捧進口中,潤潤喉嚨。
那日一場廝殺,三萬多人反衝呈出混亂的蜀軍,那可是十萬人啊,簡直不要命了,而做為雍王身邊的人,他們第一要務是保護耿念,他在山上打了兩炮,便衝下山來,那時候整個戰場已經混亂,根本分不出誰是誰,好在當時看到雍王身邊那位武藝高強的侍衛躍起來,才找準了方向,頂著廝殺推進過去,接應了世子。
然而,戰場的變化重來都讓人措手不及的,混亂的廝殺隨後演變成了延綿數十裡的混戰,到的夜裡,也能到處見到爆發出來的動靜,在皇帝撤離後,蜀軍也重新組織起來反撲,十萬的數量,哪怕混戰中損失了部分,人數終究佔盡優勢。
趙彪等人護送著耿念邊戰邊退,途中更是有不少人失散,或死了,或跟著其他隊伍轉移了,輾轉又是幾日後,眾人跑回來,將留在山上的鐵炮悉數毀去,躲進了附近山林,看看自家兵馬會不會過來一趟,順道也將死在這邊的將士掩埋林中,不至於曝屍荒野。
“可惜世子受寒,拖不得,得到附近找郎中瞧病。”
趙彪喝了口雨水,那邊一個手下人這時丟來水袋,惹得他拿在手中看了看,狠狠瞪去一眼,放進懷裡轉身走進更深處。
踩著高高低低的泥面,那邊僅能容兩人的小洞裡,有著篝火燃燒出的光亮,耿念小嘴有些發青,靠在九玉懷裡,烤著火堆依舊冷的發抖。
“世子,給!我放懷裡捂熱過了,可以喝。”
遞去的水袋被九玉接過,試了試水溫後,這才喂去耿念嘴邊,輕笑道:“嬌身慣養出的身子,經過這次,往後像病都難。”
耿念臉色發白,抿了口水後,只是笑了笑。
“只是覺得給父親丟臉......顧叔, 你說這次能回去嗎?”
“你父親這個時候應該知道這邊的事了,會有動作的。李嗣源、石敬瑭也不敢將你丟在這裡,多半先撤到安全之地整頓兵馬。”
九玉不善軍事和政務,這些年來看人的眼光,對這些人的了解,還是準的,“別忘了,咱們還有一支兵馬呢?王建那個老家夥十二大軍都沒將我們留住,就已經輸了,一旦隴州的兵馬南下,他可就沒好日子......”
九玉想了想,‘唔’了一聲,笑道:“恐怕這次也好不到哪裡去。”
不久之後,王建死於成都,太子王宗衍繼位的消息傳來,這位第一天登上皇位的十七歲太子,接到的第一份要處理的,不是驅除剿滅那支敵軍,而是來自駐扎成都北面劍州王宗弼的快馬加急。
——隴右馬步三萬南下。
西北都督李存孝為招討使,符道昭為將,兵出鳳州,直撲成都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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