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將軍——”
李嗣源被身邊一員小校拉扯停在山坡,望去的犬牙交錯的廝殺戰團裡,史敬思勒馬回頭,聽到山坡上的提醒,本能的抬臂,手中大槍架去頭頂。
映入他眸底的,是一抹寒光‘嗡’的怒斬而下,直直劈在槍杆,刀口壓在銅杆的刹那,是‘呯’的一聲,濺起一團火星。
攜帶戰馬衝勢的力道,借著沉重的刀身直接將史敬思手中大槍斬的脫手墜地,下一刻,刀鋒‘唰’的砍在他右臂,殘臂還握著槍杆直接崩飛了出去,一股血箭從胳膊斷口彪射出來。
“啊啊啊——”
史敬思歇斯底裡的慘叫,捂著斷去的右臂墜落下地上,臉上血管、青筋都凸了起來,翻滾兩圈拔出腰間佩刀拄著撐起身子,忍著劇痛,大張著嘴嘶吼:“李嗣源,護晉王先走,不然老子做鬼也不放過你!!”
後方的半截山坡上,李嗣源看著斷去臂膀的史敬思,眼中含著淚光,跟著“啊——”的大叫,叫上身邊小校,領了數十人去追李克用。
大抵察覺到身後的人已走,史敬思單臂擎刀,拖著半身血跡,歇斯底裡的嘶喊,朝對面騎在一匹黑馬上的敵將發足狂奔。
然後,腳下一蹬,縱身飛撲,直接躍了起來,單臂握刀斬去馬頭,只有這樣,面前這敵將就費一番功夫才能追上李嗣源他們。
他便這樣想著,然而迎接史敬思的,是唰的一刀斬在他刀口,連帶頭顱一起掀去天空,僅剩的一點意識裡,翻轉的視野看到山腳下混亂的兵卒被騎兵追攆砍殺,一個個的死去,片刻,黑暗潮水般湧入視野,再也看不到了。
天光下,躍上半空無頭身影,拖著血線‘嘭’的摔去地上,黑馬上方的楊懷雄抖了下刀身,甩去上面肉沫,一勒韁繩,調馬轉向山坡,一夾馬腹,口中暴喝:“駕!”
周圍千余龍驤軍騎兵緊跟而上,山坡並不算陡峭,只是稍慢了些許,但要追上前面逃竄的晉軍兵將並不算難。
到的縱馬奔入山林,李嗣源等人也不過剛進來不久,兩邊頓時廝殺起來,混亂之中,楊懷雄瞅準了李嗣源,舞刀迫開擋路的晉兵,剛猛到極點的重兵不時將人打飛、劈死。
“嗣源,走——”
一個小校大喊,那邊的李嗣源握著長劍,手都有些發抖,雖然武藝也不錯,但真對上凶悍的猛將,也是不夠看的,何況對方騎馬,兵卒多於這邊,逃跑幾乎不可能,若是拖上一拖,或許義父那邊能走的更遠一些。
那小校避開一個騎兵的長矛,連滾帶爬的跑來拉李嗣源,喝道:“快走!”
後者沒動,只是握緊了劍柄,將對方推開,看著十多步外縱馬奔來的敵將,劍身豎在肩側,“啊——”的怒吼一聲,衝了上去。
跟在他周圍的幾個晉兵也跟著迎上敵將身邊騎兵,那小校見狀,隻得硬著頭皮一橫長刀跟上,下一刻——
林中葉子紛紛飛落下,片刻之間,衝上的人影倒飛回來,李嗣源重重摔在地上,長劍半空翻轉插在不遠的地面,捂著胸口噴出鮮血來。
驚人的一片廝殺裡,那小校奪過頭頂呼嘯過去的刀鋒,聽到動靜,回頭看去李嗣源,還沒喊出聲,破風聲呼嘯而來,他猛地蹲身抬刀,刀身呯的斷裂,那馬背上回轉偃月的身影,刀柄一端凶狠砸碎長刀,將那小校彈飛出去滑在地上,胸口的甲葉都在半空飛散開來。
“把這兩人帶下去。”
楊懷雄看了眼二人穿著,低聲吩咐了一句,旋即拍馬舞刀帶著千余龍驤軍繼續往林子深處追趕。
昏厥的人被拖走,廝殺的林間,晉兵或死或降,漸漸安靜下來,不久追擊的騎兵折轉,踏著轟隆隆的蹄音出了林子去往山腳。
不久之後,外面喧囂也跟著安靜,只剩風呼呼的吹拂山林,安靜許久的蟬鳴重新一陣接著一陣的嘶叫。
淌著血水、屍體的林子裡,忽地有落葉動了動,然後掀開,冒出一顆腦袋,盯著落葉看了眼周圍,這才開口。
“義父,梁軍都走了。”
冒出的腦袋,正是李嗣昭,他見周圍徹底沒了威脅,連忙又縮回地洞裡,片刻,便攙扶李克用從洞裡出來。
看著滿地的屍體,李克用雙目無神,行將朽木般仍由義子攙著前行,所過之處,盡是被屠殺殆盡的晉兵屍首,就算還有活著的,也僅剩一口氣還在了,蠕著嘴唇,艱難的伸手,說出一聲:“救......救我......”便沒了聲息。
前行的林子深處,之前隨他逃亡的兵馬也大多成了屍體,待走出這片林子,翻過這座山,這才尋到幾支逃散的士卒。
“數萬大軍來的.......臨到頭,就剩幾百人回去.......”
夕陽照在臉上,李克用呆呆的坐在山頂一塊青岩上呢喃,仿如一場夢,讓他恍惚。
.......
潞州,彤紅的夕陽下,落下纖纖細雨。
城中兵馬巡視,張榜安民,一支小小的馬隊在府衙門口停下來,躲在城外觀察整個戰事的耿青,神色疲倦的被陳虎攙扶從馬背上下來。
衝鋒陷陣那一套不適合他,哪怕攻入城中,或騎兵野戰,都存在太大的風險,一向惜命的耿青,自然不會去這兩處,待到潞州平定,軍中快騎送來一份消息,他這才急匆匆入城。
“人怎麽樣了?可有受傷?”
快過府門門檻,解下披風遞給身旁的九玉,一連兩個問題語速極快的問去引路的梁軍士卒。
那士卒慢上兩步,在旁邊搖頭:“回監軍,已經讓軍中醫官看過了,那位飛虎大將軍並沒有受傷,只是......”
繞過府衙,踏入後院的月牙門,耿青腳下緩了緩速度,側臉看去對方。
“只是什麽?”
“只是丟了魂魄......一言不發,滴水不進,像木頭一樣躺在榻上。”
“嗯,你也辛苦了,下去歇息,這裡由我。”
“是!”
士卒不再跟著,抱拳時,耿青帶著九玉已過去後院的主臥,那邊有士兵把守,很容易看出來。
“監軍請。”
兩個士卒將門扇推開,彤紅的霞光照進了臥房,灑在正中牆壁上,映著耿青的影子跨進門檻,向東朝西的牆下,一個高大的身形如死去般躺在木榻上,目光一眨不眨的看著屋頂。
聽到耿青喚了聲:“存孝。”
榻上的身影這才微微動了一下,眼底終於有了一絲神色,微微偏頭,“兄長......”
“戰事已定,你那義父棄城跑了。”
耿青讓九玉搬來一張凳子,坐到榻前笑著說道:“不過,為兄何許人,已經設了一軍埋伏,估摸這會兒,龍驤軍已經在回程的途中。”
榻上,李存孝輕輕坐起來靠著,看著對面有著霞光的窗欞,沒有接這句,而是輕聲問道:“兄長,你說多年父子,為何就這麽摒棄?一點情誼都不曾講。”
耿青沉默了片刻,也不知如何說,起身去盆架那邊,擰了毛巾蓋在臉上清醒了一下,過得一陣,他話語在毛巾下甕聲甕氣的反問。
“你將他當做父親,他可將你當做兒子?”
李存孝沉默下來。
那邊,耿青揭下毛巾丟進水裡,回來重新坐下,拍拍他肩膀:“認你做義子,不過看你勇猛善戰罷了,你看看朱溫,義子也不少吧,蜀地的王建,義子也多,還有那死了的楊複恭,義子更是多如牛毛,再看看李克用,同樣如此,你以為他們收這麽多義子是為何?不過是將他們,也包括你,當做器具罷了,只是多了一層父子關系,用起來更加放心一些。”
“往日,我就想說的,可見你維護李克用,便選擇閉嘴,怕說多了,傷你我兄弟感情,眼下說出來,也正是時候,不過這次,好在你也沒受傷,否則這次弄不死他,為兄也要跑去太原,弄的他家雞犬不寧!”
耿青眉飛色舞的豪邁揮手,李存孝臉上多了些笑容,但真要從頹喪裡走出來,怕也需要些時日,不過耿青不急,這種事慢慢來就是了,吩咐讓人準備些安神的湯水,便叮囑李存孝好生歇息,隨後出了臥房。
“楊懷雄還沒回來?”
從裡間出來,耿青下了房簷便招來趙龍,後者搖頭的同時,外面陡然傳來腳步聲,李彪臉上帶著喜色,匆匆過來。
“主家,龍驤軍回來了,楊指揮使就在外面,馬上就到。”
話語剛落,耿青視線從李彪身上移開,就見月牙門那邊,身材魁梧的楊懷雄領著幾個龍驤軍騎卒大步進來,手中還拉著兩道身影。
“龍驤軍都指揮使楊懷雄,拜見尚書令!”
“李克用跑了?”
耿青抬手讓他站直,目光越過高大的身形,落到那兩個被鎖著雙手的身影上,在楊懷雄“沒抓到他”的話語裡,那鎖著雙手的兩人裡,李嗣源也直直的看著面容黝黑的耿青,拖著鐵鏈,微微躬身。
“嗣源拜見先生。”
耿青當年在太原待過一段時間,對李克用麾下的將領、義子也有一些來往,自然是認得的。
“李嗣源。”耿青笑了起來,在他肩頭拍了拍,“這幾年長高不少。”
李嗣源頗為尷尬的跟著笑了一下,反倒旁邊的一個小校打扮,十四五歲的少年人怒睜雙目。
“黑臉的,你如何跟我家世子說話!”
回答他的,是九玉輕飄飄的一巴掌拍在他臉上,那少年身形都不曾動一下,然而臉頰卻迅速腫脹,將左眼撐的只剩一條縫。
“大人說話,小孩不要插嘴。”九玉收回手負在身後。
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這一巴掌,旁邊的楊懷雄驚得後退半步,李嗣源也通武藝,自然看得出這看似柔弱的巴掌, 蘊含了什麽樣的巧勁兒在裡面。
......原來一直伴在狐先生身邊的這人,這般恐怖,先生這是如何將此人收在身邊的?
是了,傳聞先生會一手火雲掌......
此時,耿青不知這些人想法,視線落在那腫了臉的少年小校身上,隨口問了句:“你是何人?”
那少年人捂著腫脹的側臉,有些懼怕的看了眼打磨指甲的九玉,硬著膽氣,卻結結巴巴的回答。
“石.......石.....敬瑭。”
嗯。
嗯?
耿青再次看向少年人身上,雙目顯出厲色,抬手喚來左右:“把他拉出去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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