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謐肅穆的寺廟裡,一隻老貓倚在雕有佛像的石碑旁昏昏欲睡。秋日的陽光正好,晃晃地灑在它早已失了光澤的皮毛上,倒顯得其愈發毛絨絨。
新來的小和尚覺得這樣有失敬意,剛想跑過去把它趕開,卻被師父揪著衣領阻止了。
“隨它吧,它在這裡很多年了。”
七壘村依山傍水,是個世外桃源般的好地方。
村裡人世世代代都以打漁砍柴為生,自給自足,民風淳樸得很。
七壘村東邊的山腳下有一座寺廟,廟裡供著幾個說不上名號的菩薩,住了個年輕的僧人。
那僧人是幾年前拖著一身傷來到村子裡的,寺裡的老和尚救了他,他也就此在寺中住下了。
僧人眉目溫和慈悲,臉上常帶著淺淺的笑意。村裡的人從不在意與打聽他神秘的來歷,反倒還隔三差五的就熱情地給他塞些瓜果蔬菜。
貓第一次遇見僧人是在夏天。
那時寺院牆外的銀杏葉子尚綠,才幾個月大的貓蜷縮在樹下,餓得喵喵直叫。
僧人尋著聲推開寺門,看到了那一團橘色的小東西。
他笑著彎下腰,向它伸出了手。
“小貓,過來。”
貓在寺裡住下了。
寥寥幾月,橫行霸道。
盛夏很快過去,秋天隨著銀杏變黃的葉子悄悄而來。
村裡的李叔給僧人送來了一大包熱乎的糖炒栗子。板栗香甜,還帶著淡淡的桂花氣息。
李叔憨厚地撓撓頭,咧嘴說道:“自家炒的,別嫌棄啊。”
僧人溫聲道謝,送李叔出了寺門。
回來時貓已經熟門熟路地跳上幾案,把腦袋湊到紙包旁用爪子扒拉著。
僧人摁住它的頭,無奈地笑笑:“你不能吃。”
“喵。”
小氣鬼。
貓一直覺得這輩子可能就這樣過了。
它蹲在暖爐旁看著窗外紛紛揚揚的大雪,悠閑地舔了舔自己的爪子。
僧人說了,等雪化完春天就來了。
那年冬天的雪格外大。
僧人是被外面隱隱的哭喊聲驚醒的。
老和尚連門都來不及敲,慌亂地跌進了他的屋裡:“村裡不知怎麽進了流寇,到處搶燒擄掠,你快逃命去!”
僧人愣了一瞬,隨即沉下了臉。
他讓老和尚先走,然後回到房間從床下已經落滿灰的盒子裡拿出了一把長刀。
僧人把刀握在手裡,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像是不屑,又像是自嘲。
“夥計,許久沒有見過血了吧。”
村莊已然變了個模樣。
原本該平靜安睡的夜如今火光衝天、哭聲不斷。
給他送過蘿卜的王伯身上橫七豎八盡是砍痕,了無生氣地撲在自家籬笆上。
幫他縫補過布衣的張姑娘躺在地上,衣衫凌亂,死不瞑目地看著天。
就連白日裡還分給他一顆糖的小娃娃,都歪著腦袋倒在路邊,鮮血染紅了身下一片白雪。
僧人紅著眼睛,握著刀的手越攥越緊。
那是貓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見到一貫溫和有禮的僧人這般神色。
他動作快而狠厲,出刀便是一擊斃命,到最後渾身沾滿了黏膩的血,恍若從地獄最深處爬出來的惡鬼。
村裡的青壯年安置好剩余的老弱婦孺,也撿起刀嘶吼著加入了戰局。
當最後一個流寇倒地,僧人手裡的刀也當啷一聲墜到地上。
他受了很重的傷,
體力不支跪倒在地。 一旁的青年見狀忙伸手去扶他,他卻再沒有力氣了配合著起身了。
“有沒有人來幫幫忙啊。”那青年手忙腳亂地摁住僧人腹部不斷流血的傷口,慌了神,“怎麽辦,血止不住。”
貓鑽過人群來到僧人旁邊,不停地叫著。
僧人睜開眼睛,想伸手去摸摸它,又像是怕弄髒它的皮毛,最終放下了。
“我本就是罪人……”他緩緩說道,聲音很輕,“這幾年……都是我偷來的。能以命相還,我很高興……”
他斷斷續續地說完,沉沉地閉上了眼睛。
人群裡不知是誰帶頭髮出了一聲哭聲, 引得一片嗚咽抽泣。
貓不懂這些。
它茫然無措地蹭著僧人臉上的血汙,只知道春天永遠不會來了。
後來七壘村重建,村民們擴大了寺廟,照著僧人的模樣刻了一個佛碑。
再後來,人們發現僧人養的那隻貓總會睡在碑旁,或者在碑前躺著打滾,像是在撒嬌。
十幾年如一日,從小貓變成老貓。
“現在懂了嗎?”
老和尚說完,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小和尚似懂非懂的點點頭。
他跑到院子裡想再看看那只有靈的貓,卻發現它不見了。
老貓顫顫巍巍地離開,倒在寺外的一株銀杏樹下,永遠閉上了眼睛。
明黃色的樹葉飄落到它身上,像是給它蓋上了一層被子。
小和尚在翌日清掃時發現了它。
他嚇得掃帚都掉在了地上,跌跌撞撞地跑去找了師父:“師——師父,那貓兒死了!”
“好好葬了吧。”老和尚雙手合十,向老貓淺淺作了個揖,“阿彌陀佛。”
貓感覺自己輕飄飄地飛了起來。
它慌亂地撲騰著四肢,終於落回到了地上。
身後傳來一聲輕笑,貓驟地回過頭,看到了一張念了十幾年的臉。
年輕的僧人站在寺門口,靜靜地看著它。
“喵。”
你是來接我的嗎?
你終於來接我了。
如第一次見面那樣,僧人笑著彎下腰,向它伸出了手。
“小貓,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