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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浮生》第57章 意外嗎?
乾寧四年臘月二十一,滑州大地之上,大軍次第匯集。

 邵樹德依舊徒步而行。

 即便有蘇氏親手織的羊毛手套,雙手依然凍得通紅,腫了整整一圈。

 寒風硬得和刀子一樣,不斷雕琢著武夫們剛毅的面容。

 當兵苦,打仗危,若沒有好處,誰願意當武夫?

 戰場上萬箭齊發,一不小心命就沒了。到時候別人睡你的妻子,花你的錢,打你的孩子,誰樂意?

 當然,武夫桀驁,殺將逐帥,侵佔方鎮的權力,魚肉百姓,也是問題。

 但矯枉不能過正啊,若士兵們都成了豬狗不如的地位,誰願意去當兵打仗?別到時候拉了一堆饑民守界壕,搞了一堆罪犯去充軍,弄了一堆乞丐去列陣,正兒八經的普通人寧可給人當佃戶,在城裡當廝仆,也不願意上陣與人拚殺。

 這樣可就完了,不僅王朝完蛋,很可能還會神州陸沉。

 “我是武夫,最清楚武夫們的苦楚。”邵樹德直接坐在雪地裡,身邊圍了十余軍士,只見他喝了碗湯,道:“昔年柳公治鄂嶽,善待武人,軍士疾病、養生、送死皆厚給之,軍士之妻冶容不謹者,皆沉之於江。”

 圍在他身邊的突將軍士卒們都在喝湯,聞言都停下了手裡的動作,頗為神往。

 “我治軍,若有戰歿病死,家人可月領糧賜一斛,為期十年。諸位若不信,可問問銀鞍直的兄弟,是不是真的?而今一年支出糧豆百余萬斛,並非虛言。”邵樹德說道:“上陣後刀槍無眼,誰敢保證自己能活下來?將心比心,陣亡將士的身後之事,我實不忍不管不問。”

 軍士們紛紛點頭,歎道:“還是殿下懂我等苦處。”

 “不過將發妻沉江就免了。所有在籍軍士,其妻子冶容不謹者,連同奸夫,自有軍中法直官來處置,地方官府不得過問。”邵樹德說道:“總要給大夥出口氣,但不得私自出手。”

 柳公綽治鄂嶽,武昌軍將士生老病死都有官府兜底,妻子偷人的,一律沉江,將士感其恩義,“人人思勇,每戰皆捷。”

 經年訓練的職業武夫還不能打勝仗,那麽一定是其他方面出了問題。出了問題就要解決,解決後一定會有很大的改觀。

 “但百姓亦苦,終日勞作,所得錢糧,還要拿來養官、養兵。若將他們禍害了,以後你們吃什麽?”邵樹德又道:“搶,固然可得一時痛快。可百姓或死或走,田地荒蕪,爾等的日子也過不下去。百姓養軍士,軍士死戰破敵,生老病死靠百姓來養,就如同那立契一般,誰都不得越界,也不能反悔。此番攻鄆州,不得私自劫掠,不得將百姓逼死。若有違者,便是壞了所有武夫的生計,生老病死無人養,故人人得而誅之。”

 武夫們理解這個問題不難,但做到很難。一般而言,軍士們都是在本鎮軍紀較好,去了外鎮就難說了,這是一大局限。

 高思繼能在幽州斬殺劫掠百姓的軍士,但出了幽州攻外鎮,軍紀就斷崖式下降,這是藩鎮割據的歷史造成的。外鎮百姓不是自己人,他們不養我們,那麽為何不劫掠呢?反正苦惱的也是別人,不關我事。

 人性如此。

 只能一步步來了,至少目前還壓得住這幫武人。

 喝完熱湯,休息時間也差不多了。

 邵樹德解下儲氏、解氏婆媳編織的披風,裹到一名衣衫破舊的軍士身上,笑罵道:“是不是領的賞賜都拿去博戲輸掉了?連件綿衣都舍不得置辦。”

 眾人轟然而笑。

 那名軍士神情激動,囁嚅道:“殿下,這……”

 “婆婆媽媽,像個婦人。”邵樹德又將馬匹牽來,給一名看起來生了病的軍士騎著,道:“賞你了!武夫征戰不易,風霜雨雪,大夥一起砥礪前行,一起殺賊破敵,一個都不要落下。”

 “殿下,這馬……”被扶上馬的軍士臉色通紅,渾身扭個不停,頗不自在。

 “走!”邵樹德大步向前,當先而走,道:“我也是武夫,踏雪而行,轉戰殺敵,若連這點苦都吃不了,如何安享富貴美人?諸君,我已年逾四旬,爾等身強力壯,寧不及我耶?莫歎苦,莫畏難,但隨我而行,殺至鄆州,取我等該取的富貴。”

 附近的軍士聽了,多有振奮之色。

 夏王太接地氣了,太懂武夫的心了。走走走,趕到鄆州,殺他娘的!

 ******

 大軍一路前行,二十三日抵濮陽,二十五日至范縣。

 在他們身後一日路程之內,還有衙內、忠武、堅銳三軍,兩日路程之內,還有捧日、護國二軍。而在他們前面,還有先期出動的飛龍軍,南邊則有正在返回曹州的鐵林軍。

 濮、曹、單三州,在數月時間內已經囤積了大量糧草,短時間內供應大軍不成問題,更何況就現在還在小規模運輸補給——劉仁遇那夥人就是在乾這活了。

 二十八日,飛龍軍沿著黃河東進,直趨齊州,而邵樹德親領突將軍抵達了壽張縣。

 壽張是鄆州屬縣,在鄆州西四十五裡,高宗東封時曾在此停留,為鄆州的西大門,駐有不少軍士。

 突將軍的從天而至讓人措手不及。很多軍士都給假回家了,並不在營,城內不過寥寥千余人,也沒有心理準備,直接被精挑細選的精銳奪了城門,一鼓而入。

 激烈的巷戰在城內展開。

 鄆兵還是拚了命的,為了保住自己的利益,他們什麽都可以做,也讓邵樹德知道了弱化版的河朔三鎮是怎麽回事。

 先鋒之中有三百銀鞍直軍士。

 新來的人表現欲望很足。張溫扛著一柄長柯斧,董璋拿著一杆步槊,二人皆身披重甲,一往無前。

 “剁肉,剁肉,剁肉!不剁何以富貴?”張溫心中默念,長柯斧掀起腥風血雨,幾無一合之敵。

 董璋的步槊也有幾分火候,數息之內已刺倒三人。

 當朱友讓童仆時,吃得好睡得好穿得暖,也有時間練武,打下了扎實的技藝基礎。但友讓被俘後,他嘗盡了人間冷暖,不得不去市肆裡當杖家,與那些遊俠廝鬥,日子一言難盡。

 好不容易得石彥辭舉薦,方有了今日的機會,如何能錯過?

 殺殺殺,誰也別攔著我搏富貴。

 激烈血腥的戰鬥持續進行。

 一部分突將軍士繞道東門,翻越城牆而下,從另外一側攻了過來。兩相夾擊之下,敵軍終於潰敗,爭相逃竄。

 邵樹德在城外聽著匯報,連連點頭。

 突襲攻城,城內準備不足,軍士稀少,居然還敢抵抗?

 歷史上朱全忠打這些鳥地方打了十年,應該也很頭疼吧?別說李克用援助,人家一開始就派了五百援兵,後來也就增加到幾千,影響不了大局,朱瑾一萬騎兵都被打得僅以身免,大部分戰鬥還是靠鄆、兗諸鎮軍士自己扛下來的,而且還是用主力覆滅後的二線部隊及新兵扛。

 一幫死硬分子!

 “報殿下,斬首五百,俘兩百,余眾潰散,還在追擊中。”突將軍軍使康延孝從城內馳出,稟報道。

 “我軍傷亡如何?”

 “戰死三百。”

 邵樹德抑製住殺俘的衝動。

 朱全忠沒有屠巢賊,也沒有屠給他造成極大麻煩的蔡賊,但他殺過鄆、兗降兵三千余,可見這幫人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留一部分軍士守城,看守俘虜。”邵樹德下令道:“其余將士隨我東行。”

 壽張縣肯定不止千余軍士,之所以隻遇到了這些人,完全是因為他們是過年“值班”的。鄉野之間甚至城中,肯定還隱藏有大量歸家的軍士,他們是極大的隱患。但如今來不及料理了,現在最重要的是時間,一定要快!

 康延孝聽到大軍要繼續前行有些吃驚,不過他沒有猶豫,立刻去傳達命令了。

 “到鄆州過年!”

 “到鄆州過年!”

 壽張縣城東驛道之上,排起長龍的軍士們一邊趕路,一邊依次向後傳話。

 八千武夫面有疲累之色,但殺氣騰騰,士氣高昂。

 積雪被踩得咯吱直響,刀劍碰撞叮當直響。遠處的原野之上,部分騎士翻身上馬,遠遠散開,搜索前進。

 所有人隻攜帶七日食水,若無法破敵,便只能灰溜溜撤回來等待主力大軍抵至了。若被賊人包圍,他們甚至有斷糧之虞。

 好一場豪賭!

 乾寧五年的元旦很快來到了,風雪又漸漸大了起來。

 天色漸暗,積雪覆蓋之下,幾乎分不清哪裡是道路,哪裡是農田。

 馬車時不時陷在雪地裡,或者側翻在路邊。

 邵樹德下令取走能隨身攜帶的東西,所有人不許停留,繼續趕路。

 野外一個人影都沒有。偶爾路過村落時,才能看到一張張意外而驚恐的面容。自然,他們很快被如狼似虎的武夫控制住了。

 鄆州城已經遠遠在望。

 軍士們喘著粗氣,心中湧起興奮、憂慮、渴望、貪婪等多種複雜的情緒。

 輔兵們打開酒壇的泥封,人人分得一碗。辛辣的烈酒入喉之後,寒氣為之一清。

 “突將既為軍號,突將何在?”邵樹德將酒碗摔在地上,大聲問道。

 “殿下,突將在此!”銀鞍直軍士張溫提著斧子,又衝了過來。

 “天色已黑,城中張燈結彩,隱有聲浪傳出。我給你一千勇士,攜梯先登,可敢?”邵樹德問道。

 “如何不敢?”張溫怒道。

 好, 很有精神!

 邵樹德解下佩劍,親手交到張溫手上,道:“君先登,我自督大軍繼之。若成功,立升副將,財貨、美姬厚賞,另有計較。”

 “殿下稍待,某這便去斬了朱威狗頭。”張溫轉身離去。

 康延孝立刻給他點齊軍士。

 未幾,一千甲士攜帶梯子、繩索,在夜色的掩護下,朝鄆州進薄而去。

 題外話

 還欠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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