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華宮。

　　一個少年跌跌撞撞闖入黑暗的宮殿。

　　他身上穿著破爛的白衣，原本清秀的面孔滿是血汙，幾根小辮子黏在一起，看著十分的狼狽。

　　叮鈴、叮鈴、叮鈴……

　　少年焦躁不安的搖動著一個青銅搖鈴，整個人失魂落魄，嘴裡不停叫道:“門呢?門在哪?門呢?”

　　聲音回蕩在空曠黑暗的大殿，顯得異常的刺耳。

　　“青羊已經死了，你還敢回來?”

　　忽然，一個聲音從他身後傳來。

　　白衣少年猛然回頭。

　　只見大殿門口，站著一個身穿月白長袍的男子。

　　男子相貌俊美，腰間別著一支黑色玉笛，長發中夾雜著絲絲白線，眼中滿是歲月的痕跡。

　　“白蕪，怎麽是你?你怎麽還活著?”

　　少年一聲尖叫，仿佛見了鬼一般。接著又像是想到什麽，整張面孔都變得扭曲起來。

　　“原來這一切都是你在搞鬼！我要殺了你！”

　　他抽出一柄黑色匕首，咬牙切齒的盯著大殿門口那男子，通紅的眼眸滿是暴虐的情緒。

　　“聖火已經熄滅，聖域也沒有了。你這青羊神宮的守宮獸，如今也要直面世界法則，還拿什麽殺我?”

　　男子跨過宮殿高高的門檻，慢慢朝白衣少年走來。

　　“不可能！聖火怎麽可能熄滅?神君怎麽可能死?誰能殺得了神?”

　　白衣少年瞪著他怒吼，身體卻因為恐懼不停後退。

　　“這千余年來，你瞞著青羊，樂此不疲的折磨著他。其實從你將他關在黑樓，今日的結局便已注定，只不過或早或晚而已。”

　　男子看著失魂落魄的少年，眼中沒有一絲憐憫。

　　“是他！原來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在謀劃！我早該殺了他才對！”

　　少年滿臉懊惱。

　　從開辟聖域直至今日之前，他都是高高在上的人皇殿武尊，連其他神宮神靈都不放在眼裡，哪會在乎一個從墳墓裡挖出來的人?

　　萬萬沒想到，最終還是那個人毀了這一切！

　　他盯著慢慢走來的男子，滿臉驚恐道:“他離開黑樓了?”

　　“神靈已死，區區一座黑樓，哪裡還關得住他?”

　　男子平淡說道。

　　少年聞言，臉色一白。

　　想起往日發生的種種，眼中露出一絲恐懼。最後怪叫一聲，直接衝出月華宮，逃似的離開這黑暗的宮殿……

　　……

　　……

　　青羊神宮。

　　宮殿大門外的石階上，坐著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

　　男子身上穿著軟甲，滿頭白發披散，面容卻年輕異常，看不到半點皺紋，就像個二十來歲的小夥。

　　姚尚洪，姚恭，神衛司的創建者，刑天軍的主將，傳說第一個吃下不老藥的人，不知活了多少歲月，最後活成了這座神宮的守宮人。

　　可惜他守護的這座神宮，最終還是被攻破了。

　　神君隕落，聖火熄滅，世界末日即將來臨，但好像……

　　也沒什麽感覺。

　　他呆呆的望著遠方朦朧的黑暗，思緒飄回到某一段久遠的歲月。

　　他仿佛看到一個餓得皮包骨頭的拾荒少年，被荒野妖魔追的走投無路，最後是一個女子出手將妖魔趕跑。

　　那女子穿著潔白長裙，笑起來很甜很美，就像冬日裡的暖陽，讓少年都看呆了……

　　嘚、嘚、嘚……

　　有奇怪的腳步聲傳來，將不死人的思緒重新拉回這座冰冷黑暗的神宮。

　　他抬了抬眼皮，看到一個披著黑袍的佝僂身影，正踩著古老的石階慢慢朝這神宮大門走來。

　　他依然坐著，沒有起身。

　　黑袍人也沒有停下，慢悠悠的從他身邊走過。

　　最後，還是姚恭沒忍住，甕聲甕氣的問道:“你不殺我?”

　　黑袍人停了下來，似乎有些遺憾，歎息道:“她不讓啊。”

　　聲音蒼老不堪，喉嚨仿佛落滿歲月的塵埃。

　　說完，又繼續朝神宮大門走去。

　　姚恭愣了一下，眼眶忽然有些濕潤。

　　他抹了一把臉，從石階上爬起來，轉身跪倒在地，“砰砰砰”磕了三個響頭。

　　然後重新爬起來，甩著兩條手臂，像小孩子一樣朝神宮外跑去，模樣十分的滑稽。

　　黑袍人沒有理他，又繼續前行。最後在宮殿月台駐足良久，呆呆的望著那塊寫著“青羊神宮”四個古字的巨大匾額。

　　此時此刻，即便是他，心中也難免升起些許波瀾。

　　因為許多年前，他就是從這個門走進去，登上那座高高的神壇，點燃那盞擁有神秘力量的神燈，最終改變了無數人的命運。

　　現如今，聖火熄滅，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點。但他已經老了，累了，再也折騰不動了。這世界最終如何，還是留給那些年輕人吧。

　　黑袍人將目光收回，抬腳跨過宮殿高高的門檻，穿過一小段走廊，看到一片巨大的廣場。

　　廣場上，有幾個人影正迎面走來。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個身材高大的遊魂傀儡。它身上原本披著黑色長袍，如今黑袍破破爛爛，露出內部詭異的木頭架子。

　　遊魂傀儡木訥前行，雙手抱著一個昏迷不醒的女孩，背後還背著一個小竹箱，竹箱上蜷縮著一隻小黑貓。

　　也不知是不是傷勢太重，哪怕那神秘的黑袍人走近，小黑貓依然縮在竹箱上，沒有露頭的意思。

　　在這顯眼的遊魂傀儡身後，是一個拖著長劍的年輕男子。

　　男子身上傷痕累累，臉上滿是血汙，走起路來有氣無力，眼眸中也看不到光彩，只有不安和迷茫。

　　在他右側，是一個絕美的女子。

　　女子黑發披散，遮擋了大半面容，腰間掛著白骨鞭，冷漠的盯著那慢慢靠近的黑袍人。

　　待黑袍人走近，蘇圖終於抬了抬眼皮，兩眼無神的看著對方，發現自己竟看不清他的樣貌。

　　他心中有些驚訝，但也僅此而已。此時此刻的他，有種萬念俱灰的感覺，對什麽都提不起興趣，連這黑袍人是誰都懶得去問。

　　最後，還是黑袍人率先開口，悠悠說道:“聖域是淨土，但也是牢籠。這世間早已腐朽，只有打破牢籠，才有可能重獲新生。”

　　蘇圖停下來，看著他，木然問道:“如何重獲新生?重新點燃聖火嗎?在這期間又會死多少人?這些對你們來說都無所謂嗎?”

　　他已經猜到，這黑袍人應該就是弑殺青羊神君的幕後推手之一，不然不會出現在這裡。

　　但奇怪的是，面對這罪魁禍首之一，他竟然一點都恨不起來，甚至連憤怒的感覺都沒有。

　　黑袍人搖了搖頭，說道:“聖域不只是牢籠，還是神靈的牧場。若非青羊受傷，千余年來一直在沉睡，如今的聖域恐怕比之荒野還要不堪。”

　　蘇圖想起神壇之下那滿地的屍體，心中忽然感到陣陣寒冷。

　　連守護神宮的刑天軍都可以隨意犧牲，更何況那些渾渾噩噩的凡人百姓?

　　“其實在聖域剛建立之初，每一次擴張都會有大量百姓失蹤。”

　　“後來之所以擴張不動，是因為聖域人口太少，無法再為天道神燈提供足夠的祭品，疆域才最終固定下來。由此，還是引發了皇朝內亂……”

　　什麽樣的內亂，黑袍人沒有說，但那場內亂改變了古虞皇朝，也改變了整個聖域，甚至是這個世界。

　　“利用天道神燈開辟淨土，究竟是對是錯?凡人想要在這妖魔橫行的世界裡活下去，是否還有其他道路可走?這些都是未知。”

　　“不過我建議，你可以去神脊山看看，或許能在那邊找到答案。”

　　黑袍人看著蘇圖。

　　蘇圖卻看不清他的面容，只看到黑乎乎的一片。

　　他想了想，問道:“妖魔從何而來?這世界從一開始就如此嗎?”

　　黑袍人沉默片刻，點了點頭，道:“在我記憶中是如此。”

　　蘇圖“哦”了一聲，沒再多問。

　　雖說還是沒得到答案，不過經黑袍人這麽一說，心中總算是好受了些。

　　黑袍人目光落在跑跑背後的竹箱:“那枚戒指可否還我?”

　　蘇圖愣了一下，趕緊從跑跑身後竹箱中取出一個木匣子，裡面裝著白酥皇后的骨灰，還有那枚最珍貴的天書神玉玉戒。

　　他雙手將木匣子遞了過去，說道:“白酥皇后有話要我轉達給您……”

　　黑袍人接過木匣子，蘇圖這個時候才發現，他伸出的手臂竟不是普通的血肉之軀，反而跟跑跑的傀儡軀體有些類似。

　　“她想說的，我都知道。”

　　黑袍人輕輕撫摸著木匣，雖說早已看透生死，但有些東西仍舊難以割舍。

　　蘇圖不再多言，朝黑袍人行了一禮，告辭離開。

　　走了幾步，發現麻衣沒有跟上。

　　他回過頭，看見女屍姐姐立在原處。不知為何，心中忽然湧現一股淡淡的傷感。

　　黑袍人看了眼蘇圖，又看了眼麻衣，歎息道:“一個以屍養魂，一個以魂養屍，也不知是哪個頑劣的小子想的法子，讓你們生生世世糾纏不清?”

　　躺在竹箱上的小黑貓耳朵動了動，毛茸茸的爪子抱著頭，似乎覺得這話有點刺耳。

　　“她若想要擺脫桎梏重獲自由，終有一天需要斬斷過往，這對你們來說可都不是好事。”

　　黑袍人又道。

　　麻衣的過往是什麽，恐怕早被某個頑劣的家夥留在蘇圖體內。她若執意要斬斷過往，取回屬於她的東西，那蘇圖是否還能活下來?

　　難怪這女屍姐姐最近行為如此怪異，甚至有時候看起來有些矛盾，估計她內心也在糾結吧?

　　“讓她留在此處，或許我能幫你們解開這個死結，就當是你送回白酥和這枚戒指的回報吧。”

　　黑袍人摸著手中的木匣子。

　　“不行！”

　　蘇圖還未說話，一直躲在跑跑後面的小黑貓突然叫了起來。

　　開玩笑，他小夜大人不知花了多大力氣，才養了這麽兩個還過得去的打手。還指望他們以後一起弑神屠魔，怎麽能被這老頭子三兩句話就拐走?

　　黑袍人看了貓一眼，沒有說話。

　　麻衣卻直接轉身，朝神宮深處走去。

　　貓氣的跳了起來，不過以它現在這狀態，麻衣若執意想走，它根本留不住。

　　蘇圖也知道這是最好的選擇，於是朝黑袍人行了一禮:“那就有勞先生了。”

　　黑袍人擺了擺手，目光落在昏迷不醒的宇文寧身上:“我欠這丫頭一份人情，你替我好好照顧她便是了。”

　　“阿寧姑娘的失魂症怎麽辦?”

　　蘇圖有些擔憂。

　　黑袍人笑道:“你們不是已經找到對症的藥了嗎?”

　　“藥?”

　　蘇圖撓了撓頭，還有些想不明白。

　　小黑貓終於忍不住，爬上跑跑頭頂，怒吼道:“老東西，難道還想打不老藥的主意?本尊警告你，別得寸進尺！”

　　黑袍人看著它，笑道:“不老藥即是神君命輪。你若想徹底殺死青羊，只有通過阿寧的身軀，慢慢磨去青羊六魄，如此才能讓它徹底煙消雲滅。”

　　“老東西，這一切都是你算計好的吧！連那小丫頭的身體也被你改造成容器，就等著本尊往裡塞不老藥是吧！”

　　小黑貓咬牙切齒。

　　雖然心中有一百個不樂意，不過它的目的是復仇，不老藥雖然珍貴，跟殺死青羊相比不值一提。

　　蘇圖這個時候也回過味來，原來貓最後搶到的神君魂是命輪，也即是不老藥。

　　他忽然有些好奇，如果貓當時搶的不是命輪，那這黑袍人豈不是救不了宇文寧了?

　　也不一定。

　　因為這神宮中不止一個神君命輪……

　　貓喘了幾口粗氣，慢慢冷靜下來:“想要本尊用不老藥救那丫頭也可以，不過你要回答我一個問題。”

　　“請講。”

　　“那些藏頭露尾的家夥是什麽來歷?”

　　貓沉聲說道。

　　對於某個存在曾瞞著它降臨丁火神宮，貓一直耿耿於懷。若是搞不清楚原委，日後恐怕寢食難安。

　　“他們來自某座強大的神宮，具體哪一座，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那座神宮在聖域布局多年，為的就是殺死青羊神君。”

　　黑袍人說道。

　　都是為了除掉青羊，所以陰差陽錯走到了一起?

　　貓皺著眉頭，顯然對這個答案不怎麽滿意。

　　“‘天奉二主’呢，這話是什麽意思?”

　　蘇圖忽然問道。

　　這是陳羽相臨終前留下的話，也是那位大天師心中沒有解開的疑問，他隱隱覺得這些事情之間可能有著某種聯系。

　　黑袍人沉默片刻，最後搖了搖頭。

　　沒有得到答案，蘇圖有些失望，不過還是向這黑袍人道謝。

　　接著準備告辭，離開這個神宮。因為神宮之外的世界，還有許多他在意的人。

　　剛走上月台，黑袍人忽然又將他喊住:“年輕人，你覺得天上應該有幾個太陽?”

　　“一個。”

　　蘇圖脫口答道。

　　這話一出口，整個人都愣住了。

　　蹲在竹箱上的小黑貓也一個激靈，緊接著猩紅的眼眸漸漸眯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