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恰巧,此時李郃剛好就在蒙邑,在宋墨钜子田讓的陪同下,借魏軍之威在蒙邑城內驛館會見蒙邑當地的氏族,比如蒙氏、樂氏、武氏等等,這些氏族皆是傳承於商國的子姓之後。
雖然有點趁人之危、甚至狐假虎威的嫌疑,但被邀請而來的蒙氏、樂氏、武氏等蒙邑氏族卻非但不記恨李郃,相反對李郃感激不盡,因為他們已經得知,此番魏國派軍隊討伐他宋國,魏軍在入境後之所以對沿途城邑、鄉邑的宋人秋毫無犯,皆是因為眼前這位梁城君對魏王提出了要求,約束了魏軍,否則,真不知魏軍會製造多少無辜的殺孽。
而更讓他們感到暗喜的是,值眼下宋國危難之際,這位梁城君代表少梁向他們遞出了善意,邀他們遷至少梁安居落戶,算是讓這幾個氏族有了另一個選擇。
當然了,背棄故國,帶著整個氏族投奔他國,這可不是輕易就能做出決定的。
這不,在猶豫良久後,蒙氏一族那位三旬剛出頭的族長蒙簞便小心翼翼地對李郃說道:“多謝梁城君仗義出面,勸說魏王、約束魏軍,使我宋人得以避免一場浩劫,又邀請我一乾氏族定局少梁,我等感激惶恐……然一族搬遷,牽扯甚大,又關乎到全族族人,懇請梁城君給我等一些考慮的時間。”
從旁樂氏、武氏的幾位族長亦紛紛開口請求。
見此,李郃啞然失笑,擺擺手對幾位族長道:“幾位誤會了,是否搬遷至我少梁,皆看諸氏族願意是否,在下絕不強求。……這樣吧,近幾日若無其他變故,我會在蒙邑城內驛館居住一陣,倘若諸位商量出結果,不妨告知我一聲。”
“是、是。”蒙簞等幾位氏族族長連連拱手答應。
從旁,宋墨钜子田讓微笑點頭,不過並未貿然插嘴。
片刻後,蒙氏、樂氏、武氏等幾位氏族族長告辭李郃與田讓,走出驛館坐上了同一輛馬車,準備返回各自的族地。
剛坐上車,樂氏族長便迫不及待地問蒙簞道:“世兄意下如何?”
“這位梁城君麽?”
蒙簞捋了捋胡須,一邊回憶著先前與李郃的交流,一邊用帶著驚訝的語氣說道:“言辭誠懇,是個大度之人……”
說實話,之前乍一聽梁城君的名號,蒙簞幾人心底便不由有些發虛,但在接觸下來後他們才發現,這位年紀比他們還小幾歲的梁城君其實相當好相處,雙方的交流,氣氛從頭到尾也十分融洽,對方絲毫沒有強迫之意。
“就怕他將我等騙到少梁後,日後又是另一副嘴臉。”樂氏族長憂心忡忡地說道。
聽到這話,從旁武氏族長插嘴道:“那應該不會,方才我雖沒怎麽插嘴,卻一直關注著田钜子,據我所見,田钜子對那位梁城君十分尊重、禮讓,由此可見,那位梁城君絕對是言行一致之人。”
“這……這倒是。”樂氏族長愣了愣,隨即恍然地點了點頭。
也難怪,畢竟墨家弟子那是出了名的頭鐵,除非他們是發自內心的尊敬一個人,否則就算將刀劍架在他們的脖子上,他們也絕對不會配合。
既然田襄子願意出面邀請他們幾個氏族與那位梁城君會面,那肯定是了解過對方的人品的。
想到這裡,樂氏族長問蒙簞與武氏族長道:“那……咱們遷麽?”
“……”
蒙簞捋了捋胡須,皺著眉頭思忖著。
別看遷族短短兩個字,但施行起來卻牽扯到諸多利益,比如他們幾個氏族在宋國所擁有的田地,一旦搬離他國,等同於自行放棄。
當然那位梁城君也說了,他少梁如今別的不多,就是土地多,上郡八邑幾百上千裡地因為沒有人力發展而只能繼續荒置著,只要他們幾個氏族願意投奔少梁,都能分到許多田地——當然,這分到的田地是不允許買賣的,因為少梁並不允許土地買賣,全國土地的所有權都在國家手中,但使用權卻可以交給幾個氏族,幾十年、幾百年都沒有問題。
換而言之,除了不能買賣土地,其實各氏族在分到田地後其實也沒什麽實際的限制。
問題是,少梁的上郡大多都是高塬、山地,論土地的肥力,耕種的便利,也是遠遠不如宋國這等平原的。
反過來說,投奔少梁也有好處,比如說,少梁實力強勁,對外更是強硬,連魏秦兩國都不敢輕易招惹,哪像宋國,三天兩頭被強鄰侵犯不說,這次魏軍進犯,那個昏庸的宋公居然丟下全國臣民自己逃亡了,要不是那位梁城君,整個宋國的百姓恐怕都要遭受一場浩劫。
似這等昏君治理的國家,有什麽安全可言?
“遷!”
蒙簞咬著牙做出了決定:“梁城君看重我眾氏族,故而折節相邀,我等不可不識好歹,況且宋國即將被那位宋公斷送,他倒是自行逃了,難道我等卻要為他殉死麽?”
“世兄所言極是!”
武氏族長亦連連點頭。
不得不說這幾位氏族族長也有點破罐破摔的意味,但不可否認,在這次國難面前,宋公的表現實在太差勁,以至於全國上下都對這個國家失去了希望。
而李郃也正是看準了這一點,這段時間裡沿途相邀定陶、曹縣、蒙邑等地的氏族,想要趁著宋國動蕩之際,拐幾十萬宋民投奔他少梁,以壯大他少梁的人口。
而有意思的是,鑒於宋公的毫無擔當,誰也不會指責他或少梁趁火打劫,相反,就連宋墨也認為李郃庇護宋國百姓是一件值得稱頌的善舉。
約兩個時辰後,莊周打聽到那位梁城君目前就暫住在蒙邑城內的驛館,遂來到了驛館門前。
說實話,蒙邑的驛館很一般,似梁城君那等尊貴的人物,居然願意住在這種驛館中,而不是受邀住到蒙邑大戶人家的府中,這讓莊周感到有些意外——他平生最厭惡那種高高在上、將人分作三六九等的所謂‘上位者’。
不過話說回來,該怎麽去見那位梁城君呢?
莊周伸手摸了一下懷中,觸摸到了懷中那份書信,那是他故友惠施為他寫的推薦信。
他故友如今貴為魏國的準相,不出一年半載就能成為魏國的相邦,他的書信,想來那位梁城君也要稍微給點面子,但性格孤傲的莊周心底卻有些抵觸。
在思忖一番後,他花了幾個錢從附近的民居買了一個瓦盆,隨即坐到驛館門旁,用木柴擊盆而歌。
此時蒙邑早已向魏軍投降,但在驛館內當差的,卻依舊是昔日的差卒,他們聽到有人在驛館外擊盆而歌而歌,紛紛出來察看情況。
或有一名老差卒見莊周是蒙邑口音,好心地低聲勸告道:“年輕人休要在此滋事,近幾日館內來了一位貴人,若冒犯了貴人,你我都擔待不起。”
莊周問道:“是少梁的梁城君麽?”
“你怎麽知道?”老差卒驚訝地看著莊周,隨即揮揮手道:“既然知道,還不速速離去?”
然而莊周卻笑著說道:“我便是為見他而來。”
老差卒與在旁其余幾名差卒面面相覷,問道:“你與梁城君有舊?”
“你與梁城君又舊?”
“不曾。”
“有他人的推薦?”
“也不曾。”
“那你來做什麽?”老差卒氣樂了,心中直道這個年輕人不曉事,似梁城君那等尊貴的人物,連魏王都要奉為上賓,豈是你說想見就能見的?
然而莊周卻很自信,對眼前幾名差卒輕蔑的眼神視而不見,繼續擊盆而歌。
他的歌聲傳到了驛館內,傳到了正在驛館內看書,等待蒙氏等幾個氏族族長回覆的李郃耳中。
當然李郃並沒有因為被打攪了而動怒,畢竟這個年代有很多這類奇異之士,興致來了便就地奏曲吟唱,擊劍而歌,更遑論這歌聲也確實唱地不錯,頗有幾分閑散異人的氣質。
倒是狐賁見李郃放下了書冊,心中會錯了意:“我去將那個趕走。”
“別。”
李郃抬手阻止狐賁,在思忖一番後笑著說道:“反正閑著也沒事,出去看看熱鬧。”
說罷,他放下手中的書冊,帶著狐賁走出了驛館。
此時在驛館外,在擊盆而歌的莊周旁已經圍了一圈看熱鬧的人,這讓那幾名那幾名差卒又驚又懼,生怕事情鬧大了驚擾到驛館內的貴人。
乍一見李郃帶著狐賁並幾名充當衛士的少梁奇兵走出驛館下,那名老差卒心中一驚,連忙上前告罪:“驚擾到梁城君,罪該萬死,我等立刻將此人趕走。”
“誒。”
李郃笑著擺擺手道:“他只是在驛館外擊盆而歌, 又沒有犯禁,何必驅趕?”
說罷,他又好奇問道:“對了,這是貴國的歌謠麽?”
見李郃臉上掛著笑容,並沒有動怒的意思,那名老差卒松了口氣,小心翼翼地搖頭道:“並非我宋國流傳的歌謠,怕是此人自己瞎編的。”
“哦?”李郃心中愈發好奇,輕輕擠開人群,站在了圍觀的百姓當中,饒有興致地看著場中擊盆而歌的莊周。
身高八尺有余的他,站在一乾圍觀的蒙邑百姓中猶如鶴立雞群,莊周一眼就看到了前者。
見對方一不叫人驅趕他,二不叫人驅趕圍觀的百姓,不顧身份尊卑,就那麽站在一乾蒙邑百姓當中,饒有興致地看著他擊盆而歌,莊周一邊歌唱,一邊心下暗暗詫異。
此人就是梁城君李郃?
不否認地說,這位邑君給莊周的最初印象不算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