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落去城頭,化作最後一抹霞光染紅雲朵。
匯集回來的五輛馬車駛入光德坊,眼下黃王軍入城,街道少有人跡,布告的衙役領著義軍兵卒高聲宣讀。
“知長安百姓,唐庭暴政,官吏貪婪,黃王起兵實屬被逼無奈,今日唐帝避我義軍鋒芒,南遁蜀地,黃王入主長安,深知百姓艱辛,待城中清平,諸位鄉親方可入街,望相安無事、安分守己.......”
安民的訃告漸漸遠去,坊間最裡的大宅,嶄新的‘耿’字門匾高掛,漆紅的院門,大春掏出事先備好的黃王軍隊旗幟掛在了門前,看了看外面,這才返回府中,將大門緊閉。
一路前行,穿過風水壁,一行二十多個身形窈窕的女子高矮不一,年齡有大有小,均未超出雙十之數。
走過簷下,聚集在立在前院中堂,神色擔憂聚集一起悄聲說著話,不時瞥去門外走來的身影。
“這裡的女子從哪裡來,都不要說出去。”
“.......若是有外人問起,就說都是我耿青的婆娘。”
對身材高大的竇威叮囑了兩句,耿青將人打發走將話帶下去給其他兄弟,便快步跨進門檻,笑嘻嘻的扎進女人堆裡,向面前這群鶯鶯燕燕的女人拱了拱手。
有膽子稍大的女子捏著絹帕小心的福了一禮。
“這位郎君,我等姐妹往後便要在此處住下嗎?”
“暫且先在此棟宅院住下,待城中安定,再與諸位.......尋些丫鬟服侍。”說到這裡耿青有些不知該如何稱呼她們,畢竟都是皇帝的女人,后宮稱呼他也不懂,亂叫的話,有些失禮。
想了想,終究沒有繼續說下去,著人拿了茶水過來,倒上一碗涼茶,大口大口的灌下去,隨後舒坦的坐下,接上剛才的話。
“就不要郎君郎君的叫了,往後記得稱呼我夫君,而諸位俱是我妻。”
顧問福雖說之前有過給她們提及這事,但耿青口中說出來,惹得一幫女人嬌嗔,或羞惱埋怨幾句,二十多個女子聲音雖小,七嘴八舌的混雜一起,堂中頓時嗡嗡的亂做一團。
“我等姐妹二十多人俱是陛下賓妃.......”
“......顧常侍已轉告過我等,郎君休要再提起,羞死人了。”
“這位郎君,這讓我們姐妹難做啊,著實羞人........”
鶯鶯燕燕一群女人繞著耿青周圍說個不停,令人眼花繚亂,耿青連忙起身從女人堆裡出來,後退到門口,擺了擺手讓她們停下,卻沒甚用,隻得吼了聲:“住嘴!”
堂中諸女被這聲嚇了一跳,停下話語聲。
“皇帝丟下長安、百官,還有你們這些嬪妃跑了,在下受顧常侍所托,照顧你們,以免落入反賊手裡,他們吃過人,對女人也不會憐花惜玉,眼下城中狀況不比平日,也更非宮中,望能收斂脾氣,恪守規矩,亂跑出去引來麻煩,大夥都得死,收留宮中嬪妃這可是大罪,牽連出來,咱們就真到陰曹做夫妻了。”
耿青這番話大有嚇唬她們的意思,這些皇帝的女人身居后宮,對外面的事並不清楚。
果然,聽到這些話,嚇得臉色都在變,不敢多說下去,姐妹二十多人微微互相靠了靠。
“這般說,並非嚇唬你們,乃是事實,如今國難,城破皇帝跑,還望諸位莫要生事!”耿青朝她們抱了抱拳,“這裡生活一切用度,顧常侍已出了,衣食都不會短的。”
之前先開口的那女子點點頭,
出來矮身福禮。 “郎君的話,我等姐妹記下了。”
“嗯,相安無事便好,對了在下耿青,字季常,不過最好還是喚我夫君,省得被人看破!”
耿青退到門外,拱了拱手,向裡面那幫女人挑了挑下巴。
“來,先叫一聲熟悉熟悉,往後再開口就不難了。”
眾女臉色唰的羞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好意思先開這口,而剛才說話那女子回頭看了看眾姐妹,緊抿了一下雙唇,上前聲音輕柔喚道:“夫......君。”
有人先開口,其余嬪妃遲疑了片刻,便跟著那女子聲音低低的喚了一聲。
“夫君......”
二十多道清脆、溫柔、嫵媚的話語揉在一起傳入耳中,嬌滴滴的那叫一個舒服,耿青頗為得意的朝她們眨了眨眼‘哎’了一聲應下,惹得眾女啐去一口,羞紅了一張張俏臉。
‘嘖嘖......被皇帝的女人們叫夫君,感覺還真不一樣啊,我這算不算綠了皇帝李儇?’
耿青嘀咕著出了前院,留下兩個幫眾負責看守門房,便出門坐上馬車,趁著天色尚未黑盡,該是返回永安坊。
然而,還未駛出這邊,剛到一個街口,有人騎馬從後追來,九玉在後面的一輛馬車,撩開簾子看到來人,連忙衝出車廂,躍去半空穩穩落到那騎士前面。
唏律律——
馬匹長嘶,來人一勒韁繩駐馬停下,慌慌張張的翻身下來就朝九玉跑過去:“宮裡出事了......常侍把守宮門,不讓入城的反......義軍入宮,掖庭宮的姊妹都跟了去,殺起來了。”
“什麽?!”
九玉臉色一變,一把將那侍衛拉開,奪了馬匹翻身上去,口中喝了聲:“駕!”縱馬飛奔起來。
聽到動靜的耿青讓大春停車,將那侍衛叫來詢問了事情,聽完臉色複雜,低聲開口:“跟過去看看。”
片刻,馬車調頭沿著來時的追在九玉後面趕往皇城。
......
皇城。
通往太極宮的承天門前,一片廝殺聲混亂。
草軍入城之後,一路張榜安民,巡查可能詐降而藏匿的伏兵,到的沒有任何問題後,黃巢這才領著一乾將領,帶著中軍、親衛進城,享受兩側夾道聚視而來的目光,騎在馬背上入了皇宮。
然而,原本混亂的皇城當中,一群三百余人攔在承天門,穿著宮中圓領袍衫,一看便是宦官打扮,顫抖的看著黑雲般壓來的反賊,然後......拔出腰間刀刃,尖銳嘶喊著朝軍陣瘋狂的衝了過去。
對面的軍陣,壓下密集的槍林,踏著整齊的步伐也已經推了過來,與發瘋似得宦官撞在了一起。
承天門樓上,一張椅子擺在正中,發髻雪白的老宦官坐在上面,靠著椅背,翹著一隻腿,步履輕搖慢晃,口中哼著不知哪兒聽來的曲調。
“.......門前賊人犯我家,家中爺們兒尚還在,豈讓賊人看笑話.......”
下方。
宦官一片片倒下,後來之人提到踏著屍體,眼中全是淚水,“啊——”的撲入槍林,身體被數杆槍頭戳穿舉去了半空。
鮮血飛灑而出,淒厲的慘叫,凶狠的嘶吼匯成了一片,僅剩的百余名掖庭宮宦官擁擠在槍陣前不停的揮刀,義軍槍陣朝對面瘋狂抽刺,斷裂的槍杆中,有兵卒中刀倒下,更多的還是不要命的宦官中槍倒地。
“.......那金鼓樓上鼓聲鳴......”
承天門樓上,輕搖步履停下,靠著椅背的老人睜開眼睛,看著半邊彤紅半邊漆黑的天際,哼著的曲調。
“姊妹兄弟如安在,便看爺們兒把賊.......”
承天門前,最後一個宦官搖晃倒下,那城樓上有著嘶啞而高亢的聲音,落下最後一聲。
“.......殺!”
聲音回蕩,黃巢抬起臉來,一道發髻全白的身影拖著袍袂翻飛撫響,陡然從城樓轟然俯衝而下。
下方,槍林直刺,落下的身影,翻身折轉,一腳踏在一個士卒肩頭,凝聚的殺意隨身形唰的直衝那邊的旗幟下的黃王。
黃巢坐在馬背上一動不動,他身邊已有將領縱馬而出,踏過馬背,拔刀就是一斬,刀光鋒芒與那尋死殺意碰撞空中。
那將領倒飛回來,重重砸在他那匹戰馬上,連帶馬身一起轟然側倒,而顧問福也被那一刀劈的砸去後方槍林,槍頭呯呯呯沿著他翻滾的地面釘下,踢飛一人,翻身站起時,一支羽箭破空疾響。
噗!
箭頭貫穿他肩胛,而後周圍槍林也刺了過來,七八柄長槍前後左右穿進顧問福的身體,老人“啊——”的嘶喊,發髻散亂撫動,雙目死死盯著槍林之後那旗幟下的黃巢。
“賊人擅闖我家!當殺!”
雙臂一卷,夾著兩側刺在體內的槍柄,拂袖橫揮,啪啪幾聲,長槍斷裂掀上空中,持槍的兵卒也被打飛出去。
老人站在原地,跌跌撞撞搖晃幾下,袍衫密集的血洞一股股鮮血淌了出來,口中也有鮮血流出,眼睛紅紅的看著那戰馬背上的身影,隨後站在那裡擋住身後的承天門,便不動了。
“讓開!”
黃巢揮開擋在前面的親衛,促馬上前看著下面一動不動的屍體,回頭望去幾個降官的身影,隨後收回視線,朝周圍兵卒揮了揮。
“掛去皇城門,暴屍三日,警示宵小。”
一隊士卒領命,架起屍體帶了下去,片刻,黃巢促馬踩過一地的宦官屍首,踏入太極宮。
......
天色已暗,耿青乘馬車追至安福門,騎馬前行的九玉卻停了下來,還未等耿青開口,就見他翻身下來,忽然跪到了地上,仰頭望著城樓,磕下一記響頭。
耿青站在馬車上,努力望去城樓下方,一根繩子系著一個人影懸掛在那裡,乃是之前還跟他說過話的顧問福。
原來老人已經存了死志。
之前掖庭宮的照面,其實就是在交托後事,耿青闔了闔眼,過去拍拍九玉的肩膀,將他拉起來。
“起來,跟我走,你阿耶讓你出來護送那些嬪妃就是要支開你,讓你活著......懂嗎?跟我走......”
九玉咬緊牙關,只有喉嚨間發生低啞的‘嗬嗬......’聲。
他仍由耿青拉著,目光卻是直直的看著懸掛的身影,直到上馬車遠去,像是接受不了,閉上雙眼昏厥過去。
馬車穿過夜色,躲開巡視的兵卒,回到永安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