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議已畢,眾卿無事,退朝——”
高宣的話語傳出太極殿,請退的朝官三三兩兩走下石階。大殿之中的李曄從側殿入後苑,被幾個侍衛跟著在附近轉了轉,隨後去了何皇后所在殿宇,揮袖讓人都退下,在外面候著,這才跟著皇后走到裡間,看到矮幾上擺著一隻虎頭小鞋,煞是小巧可愛。
“讓皇后受苦了......朕這個皇帝,當的太過窩囊。”
李曄握著妻子的手,指尖有著幾處針扎的小孔,令他心疼。握著皇后的手,挪到床邊坐下來,何皇后抿嘴輕笑,倒也不敢到委屈,俯身去床上,中間被褥微微隆起,一個月余的孩童枕著軟墊呼呼大睡。
“臣妾不苦,就是昌兒還小,往後可要苦他了。”
繈褓裡的孩子似乎感覺有些癢,蹭了蹭肉嘟嘟的臉頰,動彈兩下又繼續沉睡,燈火搖曳間,李曄看著孩子緊抿嘴唇有些出神,他握住妻子的手。
“大難之後,必有厚福,皇后不要擔憂,朕絕不會坐以待斃,豈能就此被打倒。”
何皇后有些擔憂:“陛下要怎麽做?”
那邊,李曄松開她的手,起身負手繞過桌椅,看著燃燒的燈柱嘴角勾起一絲笑容。
“皇后不知,近日外面傳進來消息,那朱全忠已悄悄離開京城回汴州去了,隻留朱友倫在城中,如此一來,朕更有把握。”
吸了口氣,轉過身看到妻子臉上的擔憂,他笑了笑,“無需擔心,消息可靠,是秦卿著人悄悄送來的。”
看著搖曳的豆火,不自覺的笑起來。
“其實經過這次,倒不是什麽壞事,能讓朕明白哪些人是忠臣,哪些欺君罔上,想做權臣,朕這回才算看的明白。朱全忠這樣的人,你得勢,他便夾起尾巴任勞任怨,一旦顯出頹勢,第一個撲上來啃上一口的,也會是他。”
“還有那耿青,消息是他傳出的,明面上為我大唐出力,實際蛇鼠兩端,朕不知道他還有多少心思藏在暗處。”
何皇后微微蹙眉:“陛下,既然他傳出消息,這樣說他,會不會有些不好。”
“皇后不知,這種人從不對人掏心掏肺,朕用他也不放心,往後有機會,再好好拿捏,如果可能......”李曄頓了頓,後面的話沒有再說下去,腦海浮出那日對方隨朱溫逼宮的畫面,咬了咬牙,負手走回床前坐下來。
皇后按著他手背,沉默歎了口氣,過得一陣低聲道:“陛下才受委屈了。”
“事情已經定下,朕可能會點委屈,不過比起重奪長安,又算得什麽。”李曄反手握緊了妻子的手,將話在這裡停了下來,聊一些家常舒緩一下女子的心情,留在房裡逗逗孩子,便起身出了鳳閣去忙其他事。
順道在書房招見近侍金紫光祿大夫胡清說了一些政務上的話,半個時辰後從房裡出來,不久之後,一張紙條流傳到了宮外。
消息通過商販、菜農、客人、貨郎手中幾經折轉,落到重要的人手中,秦懷眠收到消息乘車前往昭國坊,敲開名叫張濬的人府邸,此人與劉崇望互為左右宰相,朱溫控制朝廷後,他被罷相閑在家中,對於朱溫控制天子的事,一直在城中奔走,聯絡各方節度使,或城中大大小小的官員。
拿到紙條時,他房中還有如兵部侍郎崔遠、諫議大夫柳璨、中書侍郎張文蔚、太子少保盧光啟......等十多名朝中有分量的文武。
正商議如何營救陛下的策略細節,眼下消息從宮中傳出,紛紛起身對著紙條拱手拜了拜,由前宰張濬先看,一豎豎看下來,眼中含淚,才將紙條傳下去,讓眾人傳閱。
“陛下深陷囚籠,我等臣子若再不出力,有何顏面面對天子,食其俸祿,住這美宅。諸位同僚,陛下既然已同意,那我等伺機而動,城外有李順節,一旦皇城得手,他便能調龍驤軍迅速控制城門。對了,我意,救出陛下後,順道將光德坊那人殺了。”
“等等.....”
提到光德坊,秦懷眠眼皮跳了跳,急忙起身,“陛下紙條上,並沒有寫此事,莫要擅做主張。”
“此人牆頭之草,最為可惡,既然秦侍郎求情,到時這人還是由陛下定奪!”
那日隴右攻入長安,雖未燒殺搶奪百姓,可對於朝中文武來說,跟隨皇帝狼狽逃到華州,已是莫大的恥辱,最近一年,若非有朱溫在,他們早就拿這人出氣一番。
此時張濬說出這番話,沒人反對,不過一個泥腿子出身,僥幸左右逢源,如今還想跟朝廷聯系上,他們哪裡容得下。
議定計劃內容,眾人則告辭離開,秦懷眠也被警告,不可將此事透露出去,以免營救天子失敗。
車馬在張府四散而去,駛過的長街上,其中一輛馬車,乃是諫議大夫柳璨座駕,風裡撫動的車簾內,他聲音傳出。
“去見都指揮使。”
攘攘熙熙的街道,馬車在車夫吆喝聲裡調轉了方向,不久之後,停在了朱府側門前,柳璨下車遞上拜帖,隨後被人請了進去。
“.......這個耿青。”
嘭!
一張大掌重重拍在桌面,震的懸掛毛筆的筆架晃動,朱友倫咬牙切齒罵了一聲,擠開前面拱手垂首的柳璨,跨出門檻。
“備馬。”
回房取了佩刀,旋即出府帶了百余名親兵迅速趕往光德坊。
那邊寫有‘耿府’的大宅裡,後院老樹樹蔭下,耿青正躺在自己做出的太師椅上,架起一條腿,愜意的曬著太陽,前後搖晃的看著庭院裡兩排婆娘給他演出舞蹈。
長袖飛舞,腰肢懸鼓,一個個美麗女人扭著細腰,輕柔走過地面,時而拍響腰鼓,輕柔化作豪邁奔放,如同衝鋒陷陣的女將,揮灑開來的長袖,犀利如白練。
“好!”
耿青拍掌叫好,前面長廊,竇威快步朝這邊走來,在廊簷下修剪盆栽的九玉耳邊嘀咕幾句,後者放下剪子,來到耿青身旁,低聲說了什麽,耿青眼睛眯了眯,抖動的那隻腳也放了下來。
“朱友倫?”
他臉上笑眯眯的,拍了幾下扶手,陡然從太師椅起身,單負一隻手走進廊簷,那邊幾個女人察覺到異樣,也沒再表演,聚在一起嘀嘀咕咕。
“夫君剛才臉色一下就變了。”“多半是不好的事。”
“......還是不要打聽,安心在家裡,不要去前院,給夫君添麻煩。”
“嗯,那咱們好練不練了?”
“夫君都不在這裡,給誰看啊.....散了散了。”
一幫女人嘀咕幾句,揮了下袖子,一哄而散,各回各屋去了。那邊,走過廊簷的耿青不緊不慢來到前院,拐過簷角便看到朱友倫神色凶戾挎劍立在院子裡,身後百余名親兵也都排開左右。
來者不善啊......
耿青想著,見對方注意到這邊,投來目光時,他臉上頓時泛起笑容,拱手迎了上去。
“呵呵,賢侄怎的不進去坐?”
“哼,進去坐,我怕髒了我這身衣裳。”
朱友倫語氣不善,微微頷首,目光蔑視的打量過來的青年,也不還禮,就那麽壓著劍首,上前兩步。
“尚書令不知有沒有聽說,天子想要有所動作?”
“哦?”耿青垂下手,看著對方氣咻咻的表情,搖了搖頭:“不曾聽說。”
“不曾聽說?那天子又如何得知我叔父離京之事?那張濬又如何提你的名字!”朱友倫說到這裡,聲音大了起來,伸手去揪耿青胸襟,手還未靠近,像是被什麽東西打了一下,吃痛的收回手,虎口處,頓時顯出青淤,一枚小石子還在腳邊滾動。
“誰人偷襲,出來——”
他猛地拔出劍朝四周大喊,身後親兵也一一拔刀,然而周圍,除了幾個瑟瑟發抖的奴仆,就剩那邊擺弄盆栽的陰柔男子,臉龐微微側來,眼神冰冷,像條毒蛇盯在朱友倫身上。
“再敢在府上動粗,就沒命出這大門了。”
“你是何人,膽敢放肆!”
朱友倫提劍上前的同時,九玉的聲音落下,隨手撚起一塊石子彈出,嘭的一聲,前方盆栽裡的奇石應聲碎裂,斷成兩半摔落下來。
咕~
抬腳的朱友倫硬生生放下腳,收回原地,將目光偏開,再次看向耿青時,語氣緩和了不少。
“尚書令,你與我叔父親近,為何要幫朝廷這幫酒囊飯袋?”
“如何幫了?”耿青拍拍袖上灰塵,“捉賊拿贓,做奸在床。都指揮使可不能平白無故冤枉我,你不想想,我無兵無權,這般做豈不是自討苦吃?”
“那說不得是他們尋你。”
“他們憑什麽尋我?”
“這些事,你熟!”
看著瞪眼說話的朱友倫,耿青都愣了愣,隨即失笑的擺擺手,“都指揮使這話說的,耿青豈會是那種人,都指揮使為何不想想,這不是他們的離間之計?這城中,你我互相幫襯,天子想要奪回長安,自然不能讓我倆和睦,此事就這樣,都指揮使要是不明白,大可去問樞密使蔣玄暉,他也是梁王留下的心腹,做為旁觀者,看得比你我更加清楚,說話也最為中肯。”
“我自會去問!”
朱友倫插劍歸鞘,狠狠盯了一眼耿青,轉身回走,快到風水壁,他又停下回過頭來,抬手點了點。
“尚書令,這事暫且過去,待稟明我叔父後,讓他定奪,但這期間,你最好將你手腳管好,莫要伸長了,否則到時候別怪我不講情面,讓你及家中人生死兩難,你該知道的,犯事之人的下場!”
“呵呵,賢侄說的話,我記下了。”
“記下最好,走!”
朱友倫喝了一聲,帶上親兵,龍庭虎步出了府門,上馬離開。
“主家。”
竇威到門口看了眼,著人關上府門後,快步過來,眼裡有些擔憂。九玉負著雙手也在旁邊站定,冷冰冰的道:“要不要咱家去殺了他。”
“血淋淋的,多不好。”
耿青笑了笑,讓人搬了一張椅子放到前院的簷下,就在中堂門旁,闔上雙目,輕輕撚著指尖。
‘天子還想著弄死我.......朱友倫看來也留不得......真讓人為難.......’
‘乾脆兩邊都不留......後面事還是讓我那便宜兄長去煩惱好了。’
指尖搓動,些許胡須的嘴角,嘴角漸漸勾起弧度。
這笑容,竇威、大春等人再熟悉不過了,一個個忍不住打了一個冷顫,春日的陽光照在身上都沒有溫熱的感覺了。
.......
兩日後,朱友倫帶兵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