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虎皺眉道:“宦官也常在趙王身側服侍，抓好他們不就行了，何故多此一舉。”

　　“非也。”慕容複正色道:“宦官在趙國並無權勢，若哪天趙王真駕崩，程遐等人必請太醫給趙王驗明死狀，若他幾人仍有除石公之心，定是封鎖消息。宦官平日不得擅自出宮，但太醫和宮中侍衛，石公若打點妥當。。。”慕容複一字一句道，“須知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

　　石虎一拍大腿，道:“容兄說的是，屆時太醫就是傳遞趙王病情的重要一顆棋子。”

　　“君不知，善醫者更善殺人。”慕容複低聲細語道。

　　石虎自然知道慕容複的言外之意，雙眼流露出狠毒之色。

　　“石公，程、徐二人近來態度如何，可有異動。”慕容複問道。

　　“徐光對本座緩和一些，只是那程老賊自恃皇親國戚，攀龍附鳳者眾，對本座依舊冷言冷言。”石虎哼了一聲，咬牙切齒。

　　慕容複淡淡道:“程遐越是這樣，表明他越懼怕石公你。”

　　“本座擁兵百萬時，當朝何人不敬本座三分。”石虎憤憤道:“只是近來被趙王收了部分兵權，遠離本座苦心經營的鄴城，尚書事又是個空架子，真是龍遊淺水，虎落平陽。”

　　慕容複見石虎臉上又露出些許殺氣，忙道:“那石公更要沉住氣，你姿態越低，那些敵對者就越放下戒備之心，待時機成熟，一朝傾覆，石公便能出口惡氣。”

　　“小不忍則亂大謀，這個道理本座豈會不知。”石虎握了握碩大有力的拳頭:“只是本座以武功平天下，對這些勾心鬥角的謀略少有耐心。”

　　“賄賂禁宮，結好太子，示弱程徐，漸收兵權，需步步為營，這裡每一條都要謹慎對待。望石公切記。”慕容複臉上露出堅毅而嚴肅的神色。

　　“好，都聽武諸葛的。”石虎握緊的拳頭漸漸放松，他拍了拍慕容複的肩膀，笑道，“太子倒還好，只會讀聖賢書，全不像他老子那般勇武辣手。但若程徐二人苦苦相逼，本座隻得以牙還牙。”

　　慕容複忖道:“太子石弘深知與民休息的重要，這是在學漢代文景二帝的無為垂拱而治，豈是你這暴虐的殺星，所能體悟的。”

　　慕容複想起襄國路上的慘況，連國之都城都是如此，趙國各地民不聊生的情況可想而知，不禁心痛:“若無石虎之亂，太子石弘未嘗不能重現文景之治，中原之地衣冠俊傑、豐沛資源，假以時日，或真可橫掃六合，結束這烽煙四起的亂世。”

　　慕容複本一心助石虎奪權登基，好讓趙國盡快陷入動亂，令本族鮮卑慕容氏漁翁得利。可細想之下，又會有無數黎民百姓因此喪命，又覺不忍。

　　“神僧用摩柯寶鑒，讓我來到這個亂世，不是讓我助紂為虐，而是要拯救黎民疾苦，不管胡漢，能結束亂世，未嘗不是功德一件！”

　　慕容複心中竟開始了搏鬥:石虎一旦登基，乃華夏第一暴君，若幫太子鏟除石虎，能救胡漢數十萬的鮮活生命，只是這樣做，歷史進程不知會走向何處，鮮卑慕容會不會在亂世中嶄露頭角?

　　“後世還會不會有我慕容複這個人！”慕容複思慮到此，打了個寒戰，後心滲出了不少冷汗。

　　石虎見慕容複眼神閃爍不定，怔在原地，還以為他在幫自己思索奪權的計策，朗聲道:“容兄不用太過憂慮，若文的不行，本座所性以“靖難”之名，大鬧皇城，晾太子和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佞臣，也不是本座對手。”

　　慕容複被石虎所驚醒，定了定神，皺眉道:“在下為石公定下兵不血刃的奪權大計，乃是要石公保存大趙兵力，以禦四方強寇。石公將來宏圖，不止在中原，而是全天下。”

　　石虎聽到最後半句話，想到身登大寶、廓清寰宇後，諸夷拜服、四方來朝，是何等威風。

　　他捋須道:“容公說的是，本座有容公，何愁霸業不成！”

　　兩人正說話間，府中管事匆忙上前，向石虎遞上一張拜帖。

　　“是何人之帖?”石虎漫不經心道。

　　“稟王爺，是程遐程國舅！”

　　“是這老賊?”石虎拆開拜帖，匆匆看了兩眼，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隨即將帖子拿給慕容複看。

　　“程大人要宴請石公！”慕容複一目十行，對程遐此舉也頗為詫異，要知兩人勢同水火，乃朝中皆知的政敵。

　　“這老賊想來場鴻門宴，容公，你說本座去還是不去。”石虎問道。

　　“程遐想學楚霸王，石公就是漢高祖，一個即將四面楚歌，一個則暗度陳倉。”慕容複淡然一笑。

　　石虎道:“好，那就赴宴。程老賊全靠女人撐腰，氣量偏狹，色厲內荏，諒也成不了氣候。”

　　“只是不知，國舅身邊有無亞夫范增。”慕容複道。

　　石虎眼珠一轉，沉吟道:“這老匹夫一反常態，葫蘆裡不知賣的什麽藥。容公，你明晚隨本座同去，作本座的項伯和樊噲。”

　　慕容複想著程遐設宴，應不止他一個大臣，同石虎前去，正好能結識一眾權貴和皇親，便答應了下來。

　　次日傍晚，石虎依照慕容複韜光養晦的策略，一改往日鋪張威風的儀體，僅兩人兩騎，“慘淡”前往國舅府邸。

　　慕容複見程府雕梁畫棟，豪華程度比中山王府邸，有過之而無不及，而且四角分設高台哨所，易守難攻，顯是精心布置，防患於未然。

　　石虎嗤了一聲，對慕容複道:“看來這老賊也怕死的很。”

　　慕容複戴了頂帽子，伴做石虎的侍從，並不顯山露水，他輕聲道:“石公一會兒以靜製動，萬不可意氣用事。”

　　石虎笑道:“本座省得，兵來將擋，水來土淹。況且還有容公你，本座何懼！”

　　“中山王大駕光臨，實令程府蓬蓽生輝！”

　　一個乾瘦老者緩緩走來，額下一撮山羊胡，黑如墨染，腰間玉帶鑲嵌著一顆碩大瑩潤的翡翠，顯示出老者華貴之氣。

　　“國舅爺！”慕容複雖千叮嚀萬囑咐，石虎面對屢次彈劾自己的當朝右長使、太子之舅，仍是沒好臉色。

　　程遐早料到石虎的冰冷態度，並不以為意，一雙狐狸般的眼睛打量著慕容複，拱手道:“王爺肯賞光，今日可得一醉方休，不知這位先生是?”

　　“只是本王府中的一個侍從。”石虎眼高於頂。

　　程遐心中微微有氣，依然不動聲色，招呼石虎上前入座。

　　石虎見寬敞的大堂中，坐滿了十多人，連同徐光在內，俱是朝中手握文武權柄的大臣。

　　徐光等人見一夫當關的石虎，都起身施禮。

　　石虎僅微一拱手，頗是傲慢，不待眾人落座，他便大馬金刀得坐下，自斟自飲，比在自家府邸都來的隨意。

　　慕容複暗道:“石虎雖被彈劾奪權，到底是趙國第一猛將，余威尚在。只是他自恃功業，太過目中無人，無怪乎朝臣欲除之而後快。”

　　“諸位均是大趙棟梁，今日由程某做東，大夥濟濟一堂，程某先乾為敬。”程遐舉起酒杯，從左至右轉了半圈，一飲而盡。

　　眾人亦起身敬了一杯，只有石虎獨坐釣魚台，眼前恍若沒有一人。

　　眾人均知石虎功高蓋主，素不把朝中大臣放在眼裡，但都忌憚石虎的威勢，沒人敢作聲，只是各自敬酒，不去搭理石虎。

　　石虎也不管他們相互的阿諛奉承，直接拿起酒壺，連灌三壺。

　　“國舅爺你也忒小器，明知本王好酒，這幾壺怎麽夠喝。來，上酒壇。”石虎一言一行，頗有喧賓奪主的意思。

　　程遐其實已將石虎的酒壺，換得比常人大，誰知石虎又要借機找茬。

　　眾人見石虎片刻之間，劇飲一斤烈酒毫無醉意，看得目瞪口呆。

　　程遐尷尬一笑:“王爺好酒量，是程某怠慢了。”

　　程遐擊了下掌，府中仆人已將三個酒壇放在石虎桌前。

　　“這才像話！”

　　石虎單手拎起一個酒壇，如鯨吸牛飲，隨著肚子漸漸鼓起，又將一壇子烈酒喝的一滴不剩。

　　慕容複暗讚道:“這壇子看著足有二十來斤，裝滿酒怕不下有三十斤，石虎舉重若輕，臂力酒量均是驚人，不愧是天生神力的虎將。如果在江湖中，我慕容複定敬你是條漢子，但你乃暴虐嗜殺的煞星，又是我鮮卑慕容家的大敵，可不能怪我別有用心。”

　　而石虎露這一手，乃有心震懾眾人，他見眾人驚駭的神色，不免志得意滿，暗道:“都是一群酒囊飯袋。大趙的軍政大權若落在你們手中，我石虎的功業豈不是毀於一旦。”

　　程遐瞥了眼肆無忌憚、粗蠻飲酒的石虎，緩緩道:“今日相邀諸位前來，本是宴飲作樂。但程某見大王疾篤，太子幼弱文靜，他日臨朝，恐難以服眾。”

　　程遐雖未挑明“難以服眾”的對象，在場眾人均知程遐所雲的乃是手握重兵、虎視眈眈的中山王石虎。

　　“大王也曾和徐某說過，太子愔愔弱弱，恭謹謙虛，好詩文遠勝於武功，不似將門子弟。大王甚為擔憂。”

　　說話之人身量微胖，乃是中書令徐光。他酒量一般，喝了幾杯，臉龐已然泛紅。

　　徐光頓了下，繼續道:“馬上能打天下，馬上安能治天下乎?太子虛懷愛士，溫良謙恭，他日定是乃仁義之君，可比清靜無為的漢文帝。我大趙正需要這樣的守成文君。”

　　眾人聽了，紛紛點頭同意。

　　慕容複見徐光憨態可掬，但言語間引經據典，說的頭頭是道，真不愧是張賓之後、石勒座下的第一文臣。

　　“徐大人真是說到程某心坎裡了。”程遐輕歎一聲，“太子重文輕武，是個明君無疑。但我大趙以武立國，四方諸侯、將軍皆是重兵在手，枝強乾弱，戰時可破敵殺陣，承平之時只怕擁兵自重，包藏禍心。”

　　石虎哈哈大笑:“國舅爺拐彎抹角，何不直接說是本王！”

　　程遐山羊胡子一顫:“中山王何出此言！朝中何人不知大趙一半的天下，是中山王打下的，大臣們都讚中山王忠君愛國，乃大趙柱石。”

　　在場眾人紛紛附和，說石虎“公忠體國”、“大趙藩屏”雲雲。

　　石虎見程遐等人陽奉陰違、兩面三刀，這些誇讚之詞聽起來反而分外刺耳，凶戾的眼神一一掃過眾人。

　　在場大臣們都或多或少、或明或暗， 在趙王面前彈劾過石虎。

　　他們被石虎看的心虛，聲音也都漸漸低了下去。

　　程遐輕咳了兩聲，繼續道:“中山王既忠於大趙，又何必在乎手上兵多兵少。非則趙王刻意要削中山王兵權，而是前朝因同室操戈，遂至傾覆。今太子又文弱，收攏兵權，乃於大趙甚有裨益。”

　　慕容複暗道:“這國舅爺一張利嘴，冠冕堂皇，能將死的說成活的。剝奪石虎兵權、乃至除之後快都是你和徐光的主意，卻推在趙王石勒和太子石弘身上，以示事不關己。”

　　“原來國舅今日邀本王前來，是要本王交出兵權！”石虎聞言已然按耐不住，手中酒爵都被他捏碎。

　　“中山王深明大義，王爺若帶頭交出兵權，各藩鎮世子必也效仿，那太子即位後則四海安平，高枕無憂。”

　　石虎不怒反笑:“國舅爺，你口口聲聲說這是聖上的意思，何不讓聖上親自來和本王說！”

　　“你。。。。你明知聖上龍體欠安，政務大多由太子處理。。。。。”

　　“好，那就讓太子來找本王！”石虎乾淨利落地打斷程遐，一點也不給這位國舅面子。

　　“太子鎮守鄴城，無大王征召，豈可隨意離開駐所。”程遐冷冷道。

　　“聖上既然抱病，周邊諸國定蠢蠢欲動，以聖上之雄才大略，定是欲加強藩鎮兵力，而非削奪功臣虎將的兵權，自毀長城！”

　　慕容複拉住氣急敗壞的石虎，侃侃道，“而今大趙雖統一中原，但四海未定，強虜寇邊，遠非國舅大人口中所雲的承平之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