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一聲悶響打破了靜謐。
豆點般大小的火星騰得亮起,火苗竄著微弱的星子,顫抖了好一兒,才在半截火把的頂端站穩了身子。隨後這抹暖光宛若滴落於墨跡之中的一顆粗鹽粒,浸染出黯淡的光暈,卻在邊緣處映射出一個男人棱角分明的臉廓。
這是一個模樣古樸的黑臉漢子,他頭頂的髻上裹著一塊髒兮兮的巾布,額間的幾縷亂發遮住了投在眉弓上的微光,看不出什麽表情,但緊抿的嘴唇卻透露了些許猶豫。
“爹爹...我…我怕...”
暖光照不見的黑暗中響起另一個稚嫩的聲音。
男人這才撥開額角的亂發,將手裡僅有的那半截的小火把歪向一側,照亮了身後的一小片區域,這才顯出另一個躲在他身後的嬌小身影。
“慫娃,早說莫跟來了...”
男人輕聲數落了一句,亦或是是為了遮掩自己同樣不安的情緒,他轉而又象征性的安慰了兩聲,“有啥子怕的...油麻村的那幾個痞廝進來幾回都沒啥子事,還能撿了寶貝去城裡換糧食...”
說罷男人輕輕捏了捏緊拽著他衣袖的小手,又添了一句,“這仙人洞別人進得咱也能進得,倘若真得著一兩件好東西,爹就換了錢去上邽城裡扯兩丈絲布,好給你做件漂亮的新衣!”
聽到有新衣可穿,男人身後的人影似乎也不那麽害怕了,竟然壯著膽子向前探了兩步。
火把上的暖光映在那人臉上,竟是個尋常人家的女孩模樣!
顯然是大人身量改小的裋褐被刻意收窄了腰身,襯起了微微隆起的胸膛,雖然滿是補丁,但穿在她的身上倒也顯得貼合。頭上的兩抹垂髫被一根紅繩整齊的別在耳後,紅繩的一頭打了個漂亮的花結,似是流蘇一般搭在齊肩的秀發之上。
雖是簡樸,但與身邊的粗糙漢子相比,倒也算乾淨俊俏。
女孩兒深吸了一口氣,剛才的慌亂似乎都已驅散,竟還意外的回頭瞅了眼身後的男人,調皮的翻了翻眼,“黑夫,你這話可作數?到時候可不要偷摸著換酒喝喲~”
被突然直呼其名的男人頓時有些窘迫,舉著火把的手做勢要打,但懸在半空的胳膊楞是猶豫了半晌才放下,似是被拿捏住了什麽把柄不好發作,便故意岔開了話題。
“你這娃也就在我面前沒大沒小,倘若是換做劉夫子,怕是早已經上板子了…”
“你還好意思提夫子!他可跟我說了,這仙人洞本就是古人修的墳塚,裡面都是邪祟之物,哪有什麽寶貝!”
女孩兒便打斷了黑夫的豪言壯語,隨後又裝作若無其事的小聲嘟囔了一句,“日子又不是過不下去,何必非來這裡...”
黑夫卻裝作沒聽見後面半句,自顧自的舉著火把向前走著,甬道周圍的牆壁陰暗潮濕,偶爾落下幾滴水珠,冰冰涼沁在肩頭,竟生透著幾分寒意。
好在這約莫兩人高的甬道並不算太矮,角落縫隙裡滿是些靠牆而生的鍾乳岩,很多都已經碎裂,想來原本也是因為長年累月水滴形成的石筍,卻在那次地震中被震的一片狼藉。
說起地震,黑夫這也才想起,這崖坡之上的神仙洞,原本也是沒有的,只因前些年的一場地震削了半座山,這洞口才從岩壁之中抖摟了出來。初來也沒有人曉得,幾個采藥的販子路徑此地,方才發現這不同尋常的地方,說它不尋常,是因為這洞口有棱有角,一看便知不會是天然形成。
采藥的販子在附近村子歇腳時便將這奇事帶了出去,很快就有好事之徒尋了過來,卻不敢輕易進入。直至幾個村裡懂些文墨的夫子們也被人請了過來,一番考究之後卻隻道是古時仙人的墳塚,裡面甬道岔路錯綜複雜,眾人試著探了一段,沒什麽收獲,便也各自回去,空留下這個“仙人洞”的名號。
直到前些日子,油麻村的幾個閑漢,與人立了賭約,進去待了一天一夜,第二日竟然去城裡換了不少錢糧,說是在裡面挖到了些寶貝,結果引得不少眼紅的村民也進去尋寶。
但去者眾多,得者卻甚少,更有甚者一去不複返,只怕是迷了道餓死在了裡面。
想到這裡,黑夫看了看自己和女兒腰身上綁著的細麻繩,頗下了番決心說道:
“三葉,待繩子到了頭,甭管有沒有找著寶貝,咱這就回去!”
聽黑夫這麽說,女孩兒突然放心了起來,她執拗著跟了過來,就是放心不下父親。於是便按著小時候在老林子裡尋羊的法子,給她和黑夫的腰上都系了兩捆細繩。
那繩是她連夜搓的,估摸的能有小半裡長,聽說這神仙洞裡岔路眾多,若是真迷了路,還能順著繩子走出來。
黑夫的心裡卻有些不甘,再過幾月便是三葉及笄的日子,今年地裡的收成不好,世道又不太平,納糧官已經來了兩撥,村子裡各家都是緊巴巴的。三葉的母親走的早,父女倆僅靠著幾畝薄田度日,日子向來過的未免清苦了些。
三葉眼瞅著就是大姑娘了,身段也愈發少女了起來,可卻沒有一件像樣的衣裳。即便現在僅有的這一身裋褐,還是她自己用亡母的舊衣改的。
黑夫每每見到,心裡都會湧起一陣酸楚。但三葉這丫頭性子倒是要強,卻從未開口向他要過什麽。
可即便如此,做父親的也見不得女兒受委屈!
及笄對每一個女孩兒來說都是大禮,尋常人家的女子都會在這天盛裝打扮,再由父母們在親朋的見證下為其戴上象征成年的釵冠。而媒婆們也會趁著這個日子為女孩兒說個良配,可若是因為衣著寒酸而損了儀容,恐怕也不會有家境殷實的婆家看上。
對黑夫來說,女兒的幸福乃是天大的事情。
眼見及笄之日將近,黑夫不想女兒在這個一生只有一次的日子裡被人低看了一頭,否則將來便是尋了婆家也是難過,於是便尋思著去神仙洞碰碰運氣,倘若真有所收獲,也好為她置辦點新衣花簪。
黑夫正想的出神,突然腳下一個趔趄,似乎踩到了什麽東西,身後的三葉剛想去扶,卻發現絆倒父親的竟然是一具腐爛已久的骸骨,頓時嚇的叫出聲來。
黑夫被三葉的叫聲驚了一跳,手裡舉著的火把亦跌落在地,火星在濕漉漉的地面蹦躂了兩下,不適時宜的熄滅了,周圍頓時陷入一片黑暗。
突如其來的黑暗加速了恐懼的蔓延,黑夫忙不迭的去摸火把,而三葉卻嚇的慌不擇路,本想順著繩子走回頭路的她卻一頭撞在了牆上。
但父女倆沒注意到的是,黑暗中一個幽藍色的光圈閃了一下,隨之傳來輕微的哢嚓聲,像是某種正在啟動的機關。
等到黑夫好不容易用火鐮重新點燃了火把,找到了已經被嚇傻了的三葉,二人才發現,原本厚實的甬道牆壁上,竟憑空出現了一個門。
黑夫舉起火把探了探,這才壯著膽子走了進去。
裡面是個並不太大的耳室,中間橫亙著一個方方正正的鐵棺材,奇怪的是棺材蓋竟然是半透明的,斜斜的豎在棺材的一頭,仿佛一個剛打開沒多久的匣子。
“爹爹...這裡面能有寶貝麽?”三葉顧不上撞的生疼的額頭,拽拽黑夫的袖子。
黑夫沒有作聲,而是把頭伸進了棺材口,借著火光往裡打量著。
裡面竟然空無一物。
既沒有村民傳說中所謂的會發光的寶貝,也沒有夫子們口中可怕的毒物機關和神仙法術,空蕩蕩的耳室中就這麽停放著一口空無一物的鐵棺材。
黑夫有點泄氣,若不是為了女兒,他斷不至於做這摸墳掘塚的落魄事,但事已至此,但凡能摸著點好東西,也算沒白趟這一次險,結果好不容易摸著點門道了,卻還是一無所獲。
“葉兒...這裡應該早就被別人掏霍光了...”
黑夫歎口氣, 腰間的繩子勒的緊了,顯然已經到了頭,
黑夫見三葉沒有回應,扭過頭,卻發現了她已經嚇的上下牙打顫了。
“慫娃,一口空棺材而已,你怎能嚇成這樣。”黑夫突然想笑。
三葉卻快要哭出聲來了,她指了指自己的腳下,幾乎用盡了力氣才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來。
“爹..爹爹...有鬼....”
黑夫頭皮一麻,趕緊舉著火把向下照去,只見一隻蒼白的人手,正緊抓著三葉的腳踝!
借著火光他順著手臂看去,才發現三葉身後的腳下竟然趴著個人,剛才進來的急,光顧著棺材了,沒料想這棺材邊上的地上還有個人,三葉好奇心重,跟著黑夫一起進了房間,不知怎麽的就被這個人抓到了腳踝,卻把三葉嚇了個半死。
黑夫冷靜的蹲下一摸那人手臂,有體溫,那看來應該不是鬼了,於是伸手撥開抓著三葉的手,那人倒也沒掙扎,軟弱無力的就放開了,只是嘴巴裡一直嘟囔著什麽,聽不清楚。
隨著那人的手被撥開,三葉也一把癱軟在地,在火光的照射下,三葉才看清這“鬼”竟然是個蓬頭垢面的男人,只見他一絲不掛,身上沾滿灰土,頭髮都快到腰間了,仿佛是個野人,也不知道在這裡躺了多久。
黑夫將他翻了個身,舉著火把伸到其眼前,那人胡子拉碴,緊閉著眼,但似乎感受到了光亮,又嘟囔了兩聲。
這一次父女二人聽的真切,終於聽清楚了。
“水...水...我要喝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