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漆黑的夜晚,只有星星在天上閃爍著。 約有數千余人的軍隊正在連夜行軍,隊伍裡夾雜許多纏著繃帶拄著拐杖的傷兵,這些人可能是走了很長的路,十分的疲憊,有的機械地走著,有的人手搭在馱彈藥的馬匹或者騾子背上借著力,不知是走得太遠了還是身上的負重太多,不時有牲口打滑失蹄。
但是隊伍沒有休息,也沒有選擇一條好走的大路,他們沿小路一直向南開進,那是他們生存的惟一希望。拄著一根木棍,挪動長腿吃力地在樹林裡行走。
突然,不遠的樹林裡傳來馬兒長長的驚嘶,又有人的慘叫,緊接著“乓”地一聲響起刺耳的槍聲,緊接又是“乒乒乓乓”的一陣槍響,突如其來的槍聲,讓已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或者“驚弓之鳥”的殘兵敗將緊張不已。
“窮途末路!”
此時,河邊正三的腦海中反覆的浮現這四個字,進入他念他翁山已經半個月了,現在,地圖似乎在這裡失去了作用,以至於即便是作為方面軍司令官,他同樣無法知道自己所身處的準確位置,在半個月裡,他們走了多少公裡?翻過了多少山頭?似乎都沒有什麽意義,在他們的面前,依然是綿延不絕的大山,還有那密不見風的雨林。
腐爛潮濕的落葉在河邊正三的腳下發出嘎吱的響聲,密密的樹枝,藤蔓和野草不時擋住去路,他幾乎每走一段路就要停下來歇一歇。身體的病痛一直折磨著他,雙腳的潰爛以及食物的匱乏更是讓他的身體越發的虛弱,體力快要消耗殆盡。
到今天,他們在這片遮天敝日的大森林裡已經走過了整整十五天。
對於河邊正三來說,這不單單是一次艱苦的越野行軍,這根本就是一場逃亡,在皇軍的歷史上,從沒有一絲軍隊,曾陷入這樣的窮途末路,既然是當年日支事變緊,遭遇初敗的皇軍也沒有如此這般的窘迫。
隊伍的行進速度越來越慢,傷員和病號與日俱增。乾糧快要吃完,人們主要靠采掘植物塊莖和獵取動物充饑,可是這看似食物豐富的熱帶雨林卻幾乎就是“綠色的沙漠”,根本沒有多少可吃的東西,許多植物是有毒的,至於動物更是無法填滿十萬大軍的胃口。由於山路崎嶇難行和常常迷路,隊伍有時一天只能前進五公裡,而且是實際距離, 如果在地圖上,甚至可能只有數百米。
大口的喘息著,河邊正三的內心此時隻顯得無比焦急:如果照此下去,率領部隊撤入泰國的希望將越來越渺茫。
山嶽雨林裡不時響起凌亂的槍聲,那是士兵在獵殺樹上的猴群。有時饑餓的人們為了獵取一支松雞或者灰鼠,往往不惜消耗許多彈藥,但這個時候,卻沒有去告誡他們物必節省子彈。現在,對於每一個人來說,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而活下去,就必須要有食物。
隨同部隊一同撤退的僑民互相攙扶,雖然走得艱難,卻毫無怨言。擔架隊也走過來。擔架兵個個累得好像喝醉酒,頭重腳輕,站立不穩,每天瘧疾都會奪去數以百計的戰士的生命,而對於身體素質遠不如軍人的僑民來說,死亡更是如影相伴。
隊伍挽起褲腿正在過一條水深過膝的小河,山洪突然下來了,眨眼工夫,正互相挽扶著過河的兩傷員一下子被轟響著飛卷而下的急流衝得連叫也沒來得及叫一聲就不見了影兒。
隨同野戰醫院一同撤退的佳藤靜美同樣也被衝進了洪水,她在水中磕磕碰碰不知被衝了有多遠,人都暈暈糊糊半死不活的了,突然感到身子一撞,一陣疼痛襲來。她被痛醒過來,發現自己被卡在了離岸不遠的幾塊巨石之間,被洪水衝下來的樹木和荒草在幾塊巨石之間形成的一道“籬笆”擋住了她。
當佳藤靜美再一次醒來的時候,她才發現部隊已經停止行軍了,野戰醫院再一次建立了起來,在醫院的周圍有許多岩石嶙峋的小山峰,從這裡可以看到久違的陽光,顯然是一個好極了的地方。
“可真暖和啊!”
曬著太陽,佳藤在心裡想到,不過她的心情很快被周圍的呻吟聲打斷了,躺臥在這片空地上的傷兵,少說也有四五千人,山谷裡不斷回響著傷兵們克制著的痛苦的齊聲呻吟。
如果說真的有地獄,那麽這兒就是。
佳藤這麽想著的時候,兩個護士抬著一大桶水,顯然是去給傷員喂水。
“佳藤護士,你好些了嗎?”
“嗯,好多了!你們是去,我也可以幫忙!”
說著,佳藤便強撐起酸痛的身體,隨著那兩名護士一同給傷兵們分發著水,她倒了一杯水,端到一個動彈不了的下士嘴邊。他好象已經死亡。另一個病人搖了搖他。
“島田,水來了。你不是想喝水嗎?瞧,島田,是日本來的護士!”
下士慢慢睜開眼睛,把手伸向她,她緊緊地抓住他衰弱的手說。
“島田,我給你倒水來了。喝吧!”他嘴唇動了動,似乎要說什麽。
“他在想家,”
他的朋友解釋道。一提起“家”,她的喉嚨就哽咽,但她立刻想起有人曾告誡她不要動感情。她彎身給另一個傷員喂水。這個傷兵身上只剩一塊纏腰布,雙手捂著臉。他的左眼紫黑,大得就像是個乒乓球一般。透過手指縫,佳藤甚至可以看到蛆從指縫中湧出,他的眼上長滿了蛆。右眼球已被蛆蛀出來。
看到這一幕,佳藤整個人不禁嚇的雙手不禁發抖。
“我給你治吧!”
他一動不動地讓她用鉗子把蛆一條一條夾出來扔在罐裡。
“我哥哥也在陸軍,”
佳藤靜美盡可能的不讓自己去想那些蠕動的蛆蟲。
“他是個戰車兵,他在西伯利亞的第11師團,我已經好幾年沒有見過他了。這就是為什麽我看到軍人就把他當作我哥哥。”
“這是你到這裡來的原因嗎?”
傷兵用毫無語調的聲音問。她把她當護士的經過給他說了一遍。淚水從他的可怕的左眼裡湧了出來。
“謝謝你。”
在傷兵的言語中,佳藤開始談起自己的家。最後傷兵他痛苦地從腰布底下摸出一張滿是血汙的穿和服女人的照片。
“是你的妻子嗎?”傷兵點了點頭。
“她可真漂亮。”
盡管沒有佳藤漂亮,但她依然恭維著。
“我結婚後三天就參軍了。”
傷兵的眼中流露出絲許異樣的神采。
“我負傷後隻想著我的妻子。為了她,我要活下去。但是我快死了……”
佳藤說不出話來。她繼續夾蛆蟲,除了那些緊緊地貼在眼珠中間的蛆夾不出來外,其余全夾出來了。為了把那些蛆殺死,她用兩塊紗布浸了紅藥水敷在他的眼上,然後給他裹上繃帶,並說她會回來的。
“我們一定會走出這裡。一定要堅持到那個時候,因為你的妻子還在等你。”
“你不會死的。我一定能把你治好。我們聽說很快我們就能走出這裡了。那時你能回國了。要振作精神!”
為了改變話題,佳藤又談起她哥哥和四個妹妹。
“……家裡只有我象男孩那樣頑皮,母親常對我說:“靜美,要有個女人樣子!……你可真幸運,家裡還有人等著你,……為了挽救象他那樣的傷兵的生命,醫生和衛生兵工作可辛苦了。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的活著,一定要活下去!”
“護士,你真是偉大,”
一個聲音在她的耳邊響起。佳藤抬頭一看,原來是個長著一副娃娃臉的少尉,右臂上著夾板,別處也負了傷,但他的精神卻很好。
“振作精神!”
少尉對沮喪的同伴們說道。
“愁眉苦臉的怎麽能算天皇的軍人?我們一定會走出這裡的!”
活著走出這裡,盡管少尉這麽說,可是這些傷員卻沒有一絲的信心,在這去的十五天中,他們目睹了太多的死亡以及雨林的危險。熱帶雨林中最可怕的是數不清的蚊子、螞蟥和螞蟻。這裡的蚊子像是吸血鬼一般,即便是僥幸沒有被蚊子吸盡血,也會感染上瘧疾,然後慢慢的死去。至於叢林同樣也是螞蟥的天下,小螞蟥會通過衣服的縫隙鑽進人的皮膚裡,螞蟥會把人身上的血吸乾,而螞蟻更為可怕,甚至一些人坐了下去,很快就會變成白骨被螞蟻吃盡了血肉。
活著走出去,現在,對於這些傷兵來說,只不過是一個美好的幻想罷了,誰也不知道自己會在什麽時候死去。
而作為護士的佳藤靜美的日常工作則是各種可怕景象的匯合;戰士們身上爬滿了蛆的傷口。腐爛的屍體晚上發出鬼火般的熒光;傷員可憐的呻吟和叫喊,還有中國人如影相隨的空襲,燃燒彈的高溫幾乎能融化鋼鐵,而這一切,卻都無法同惡劣的自然環境相比,環境與疾病每一天都在奪去著許多人的生命。
每到夜晚宿營的時候,許多人一動不動的躺在火堆旁的行軍毯上,象一個沒有靈魂的軀殼!對於被霧水浸得透了的毯子一點也不在意,眼睛茫然的望著空中飄蕩的霧氣,或許,他們早已經死去了!